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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乱剑刀影之中,陶眠的脸被映得净白。

他永远是不被凡尘侵害污染的悬月净雪,荣筝握住那截树枝,那仿佛是救命的稻草,将她一次又一次从旧时的泥沼拖出。

“小陶……”

“本来是打算由着你发发脾气,”陶眠扶住徒弟没有伤的那边肩膀,带着她绕了个身,避开右前方的冷剑,“若是为师不许你出手,回去肯定又要使性子。”

桃枝别开一柄长刀,精准地打在两人的手腕。那两个影卫不禁呼痛,看似轻飘飘的两下,实则威力极大,他们甚至没办法握紧自己的武器,一刀一剑啪嗒两声掉落在地。

“到时候饭没人做,柴也不劈。咱们师徒二人只好干耗着受冷挨饿,喝西北风。”

仙人面对六影卫远比自家徒弟从容,还能一边闲侃一边应付。

“说好了不能过度使用灵力,今天的分量只有这么多。再过了,你的伤口该疼了。等回山之后,可不能跟为师再闹别扭。”

陶眠三下五除二,六个影卫瞬间被他打掉四个,只剩下两个残兵在蚍蜉撼树。

“不过今天赶巧,杜阁主亲自来了。这样吧,师父允许你跟杜阁主亲切友好‘交流’一下。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桃花山离你们这阁啊楼的也蛮远,过来一趟不容易。

至于杜阁主,你呢,来都来了。骚扰我的那三十六次,也该有个说法。我陶眠不记仇,但我徒弟看不过去。你说是吧小花。”

荣筝抿唇,看向杜鸿。

杜鸿眼见他的影卫落了下风,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陶眠没有错过他的神情,笑了。

“这不怪你杜阁主。我平时不在外面走动,对你派来的人也算客气礼貌,没要了他们的性命。滥杀无辜于我的修行无益,反而会折损修为。消除杀掉一个人的业障,需要我在山中清修许久。

但这样客气着,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以为能和本仙君打个平手了。这可不能够啊,人还是要知道深浅。”

陶眠的布靴踩在一个倒地暗卫的胸口,阻止他起身。手中的桃枝点在另一个的额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算来我与你没有大的恩怨,但我的爱徒在你这里受了不少委屈。她今天只想要那个坛子,你交来坛子便是。若是她想要浮沉阁,那杜阁主,对不住了,你得把命留在这里才行。”

陶眠的语气轻飘飘的,像说今晚吃几碗饭一样自然闲适。

“何去何从,杜鸿,小心斟酌。”

杜鸿的冷汗顺着后背流淌。

他在妖境也算得上一方势力,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大妖不少,即将渡劫飞升的也不在少数。

他也曾见过堕落的仙人。那些仙人受了天罚之后,大多变得颓丧无力,反而被妖魔驭使,根本没有任何仙威可言。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全盛的仙。含霜履雪,威仪森然。

哪怕平素再怎么淡然随性,那也是仙。

是令他们这类妖魔又恨又嫉,却不得不仰望的仙。

荣筝最后成功带走了藏有她师傅骨灰的藏玉坛。

她没有立刻要了杜鸿的性命。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她用了别的办法。

她把和自己体内相同的蛊虫下给杜鸿。

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何时会终结,永远处在这种猜疑的惶惶不安之中,无药可解但又不肯放弃地四处寻医问药,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无功而返。杜鸿,我和我师傅,还有沉砚尝过的滋味,你也,亲自试试吧。”

她站起身,怀中抱着一只青蓝色的坛子,神情冷漠。

离开阁楼之时,陶眠就抱着胳膊,倚靠在阑干那边,向下望着纸醉金迷的宾客。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含笑回望。

“回山吗?”

荣筝点点头。

“回,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荣筝把藏玉坛放在芥子袋中,妥善保存。然后她把灵力凝结于指尖,绕着长长的楼梯下行,手指在木扶手上不停地画着复杂的符号。

陶眠走在她身侧。

“有关烟霭楼的事情,我没有和小陶细说。那时觉得这段记忆实在是无趣,现在觉得说说也无妨。

我被丢在烟霭楼时,身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尚未痊愈。我记得前一夜还躺在浮沉阁的病榻上,再睁开眼,就看见软红轻纱,来到了这烟霭楼。

那时我还不肯相信,杜鸿就这么放弃了我。”

荣筝说,她小时候曾听那些在任的影卫姐姐讲过,影卫如果无法再胜任影卫,又很年轻,男人会被扔进铜炉炼化,女人会被丢到烟霭楼接客。

有一任阁主说过,浮沉阁的影卫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哪怕她们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扔到房间里观摩一夜,也能无师自通。

荣筝当时年纪还小,她对影卫的所有想象来自她的师傅。师傅像一只黑色的雨燕,迅捷灵敏,再困难的任务都能出色地解决,回到阁中复命时又不卑不亢。老阁主对她极为器重,他们之间有时不像主仆,反而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

师傅很低调,但她身上的光华又十分张扬。

这种充满矛盾的魅力吸引着小小的荣筝。她天真地想,天底下再没有比当一个称职的影卫更风光的事了。

“之后我接下了师傅的位子,我心里想,不能辱没了影卫之首的名声。我对杜鸿忠心耿耿,我尽己所能完成他的每一道指令。我得到他的重用,他说浮沉阁和他都无法离开风筝。风筝向来不会轻信于人,却唯独信了阁主的鬼话。”

荣筝的手指拐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下一层。

“被丢到烟霭楼的那一夜,我心如死灰。狐妖来到我面前,她说凭借我的姿容,只要好好听话,在烟霭楼,不慎坠落的风筝也会被金钱堆成的山高高捧起。

但我那时太伤心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觉得自己没用了,一把断了的剑,与其留在这里受尽折辱,不如去死。

于是我真的决定去死。”

陶眠听到前面的话时,还能从容地看眼前的路。

直到荣筝说她曾经有过决心赴死的想法时,他才不禁转头。

“我的身体里还残存一点灵力,足够把我自己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我想就这样,化作一捧灰尘,也不错。

狐妖出去了,她要马上筹备一场盛会,把我陈列在台上,待价而沽。我动了动身子,不小心从床榻之上滚落,索性平躺在地上不动了。

然后我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窗子外。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蓝色的蝶,也没有赏蝶的心情。但那天我看到了,它的翅膀上有黑色的眼睛。

两只,还是四只?我看不清,又很想知道。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要去推开窗子。

窗外的寒意扑满我的脸时,我忽然醒悟。

天杀的浮沉阁,挨千刀的烟霭楼,凭什么是姑奶奶我去死?

我在房间放了一把火,烧他丫的,走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