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谨也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远处宫墙的飞檐,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曹大人心系社稷,肝脑涂地,然……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你我……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不瞒曹大人,在下……已决意辞官归隐,不日即将启程,返回陇西故里。”
“什么?!”曹珍浑身剧震,猛地抓住关谨的手臂,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关大人!您……您也要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随即又强压下去,充满了悲凉,“想当年追随皇上起事的老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这朝堂之上,能说句真话、念着旧情的,除了您,就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您……您若也抽身离去,这森森殿堂,岂非只留我一人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关谨反手轻轻地拍了拍曹珍抓着自己手臂的手,那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无奈:“曹兄……在下此举,亦是情非得已,实属无奈啊!皇上……已非当年英主。他日益昏聩,宠信谢统师等隋室旧臣,猜忌我等旧部。梁硕……梁硕的下场,殷鉴不远!愚弟若不趁此时急流勇退,只怕……只怕明日阶下囚,便是你我!甚至……身首异处,亦未可知啊!”他提到梁硕的名字时,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
梁硕……那个曾与李轨并肩作战,最终却因直言获罪,被鸩杀于府邸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曹珍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抓着关谨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所有的愤怒、不甘、劝谏,都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死寂的沉默。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只是怔怔地望着关瑾,眼中最后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关谨看着老友瞬间苍老灰败的面容,眼中亦有不忍,他再次郑重拱手,声音带着诀别的沉重:“曹兄……珍重!世事艰难,宦海凶险,万望……好自为之!告辞!”说罢,他决然转身,步履匆匆地沿着宫道离去,再未回头。玄色的背影在长长的宫墙夹道中,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决绝,很快便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曹珍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寂寥的宫阶之上。晨风掠过,带着隆冬的寒意,卷起几片枯败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头顶是辉煌依旧的琉璃瓦,眼前是森严冰冷的宫殿。他望着关谨身影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抬头,望向那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的、紧闭的殿门。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王朝末路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最终,那积压了太多沉重、太多无望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从喉间挤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叹息。
“唉………………”
这叹息声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飘散开去,微弱得如同垂死的呜咽,转瞬便被风扯得粉碎,不留一丝痕迹。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沉寂了一冬的山岭仿佛被无形的画笔点染,翠色欲流的丛林间,一簇簇或嫣红、或姹紫的野花倔强地绽放,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向世界宣告着春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
然而,就在这幅生机盎然的画卷之中,崎岖的山谷小径上,一支商队正艰难跋涉。这支约莫两百人的队伍,混杂着百十匹负重前行的骡马和骆驼,它们粗重的喘息声与蹄铁磕碰碎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山野间回响——一百二十匹骡马驮着青盐布匹,三十峰骆驼背上的藤箱里,黄铜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队伍中的客商多是些风尘仆仆、神情警惕的精壮汉子,许多人腰间挎刀,背负弓弩,行走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崖。在这群粗犷的身影中,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格外醒目。他生得眉目俊朗,即便沾染了旅途的风霜,一身剪裁考究的锦袍和胯下照夜玉狮子,依然昭示着他不凡的身份——像是一位落难或远行的贵族公子。
公子手中紧握一杆乌沉沉的长枪,枪尖在春日下泛着冷光。他紧随着队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两旁险峻的密林与嶙峋怪石,不时扬声催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快些!此地不宜久留!”
此刻,就在路旁那片幽暗如墨的密林深处,两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土着男子,如同蛰伏的野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商队的一举一动。他们的身体与斑驳的树影完美融合。其中一人微微侧首,嘴唇几乎贴在同伴的耳廓上,用气声低语道:“是康国二公子。看那匹照夜玉狮子,错不了。\"
话音未落,山道上突然腾起一群寒鸦。公子浑身肌肉骤然绷紧,枪尖斜斜指向前方断崖:\"戒备!\"商队护卫们哗啦啦地拔出兵刃,刀光映得满山野花都失去了颜色。
“你在此盯紧,我速回寨中禀报!”林中土着男子对同伴低语道。
他旋即转身,足下轻点,踏着厚厚的枯枝败叶,竟如灵猿般轻盈迅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林莽深处,只留下轻微的“咔嚓”声在山谷间回荡。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报信者已如疾风般冲入深山中一座依山而建、以粗大原木和巨石垒就的寨子。他脚步不停,径直冲向寨子中心那座最为高大、形似宫殿的木屋。屋前守卫着两名彪悍的持刀武士,他急促喘息着问道:“女王可在?”守卫颔首,他立刻闪身入内。
木屋内颇为宽敞,形似厅堂,陈设却极其简朴粗犷。几盏兽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几张斑斓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松脂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正对着大门,一张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宽大座椅端放在半尺高的木榻上。椅上端坐着一位女子。她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色是常年山野生活留下的健康黝黑,身形矫健有力,一身由硝制过的兽皮精心缝制的衣裤,将她衬得干净利落,英气逼人。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虽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但那眸底深处,却沉淀着如磐石般的果敢与鹰隼般的锐利。她正放松地斜倚在虎皮椅中,与侧座几名同样剽悍的男子谈笑风生,屋内的气氛轻松融洽。
报信男子大步上前,单膝重重跪地,抱拳高声道:“启禀女王陛下!康国二公子亲率一支商队,约两百人众,一百五十匹驮畜,已过老鸦岭!”
“什么?!”上一刻还言笑晏晏的女王,闻听此言,如同被惊雷劈中,“嚯”地一声从虎皮椅上弹起。她双目圆睁,精光爆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梁似乎都在轻颤:“你说的是温筚成?!”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压抑多年的东西瞬间被点燃的炽热。
“正是!”报信者肯定地答道。
“他们有多少人?”女王的声音陡然转冷,柳眉倒竖,仿佛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
“大约两百人,精壮居多,皆带兵刃!”
“好!好哇!”女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双眼喷涌出滔天怒火,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苍天有眼!等了这么久,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让我等到了!”
她哈哈大笑几声,随即猛地转向侧座那几名早已肃然起身的男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吹号!即刻召集所有能战的弟兄,随本王出征!”
“遵命!”几名男子齐声应诺,声震屋瓦,眼中同样燃起复仇的火焰。
号角声凄厉地撕裂了山寨的宁静。不过片刻,数百名剽悍的山寨武士已经集结完毕,如同一股躁动的洪流。女王一马当先,跨下是一匹通体纯白、神骏非凡的骐骥。她手提一柄弧度惊人的雪亮弯刀,刀光映着她冰冷决绝的面容。随着她一声清叱,队伍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寨门,马蹄声、脚步声汇聚成沉闷的雷鸣,朝着山下席卷而去。
行至半途,疾驰中的女王突然猛地一勒缰绳!“吁——!”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钉在原地。紧跟在旁的一名心腹武士急问:“陛下,何事停下?”
女王紧蹙柳眉,目光如电般扫过前方山势,语速极快:“强索报信时商队已过老鸦岭。以他往返的时间推算,此刻他们必已近神头山!若按原路去堵,怕要扑空!”她抬手一指侧面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抄这条近路!我们直插鬼面坡,定能在那里截住他们!”
武士略一思索,眼中闪过钦佩:“陛下英明!鬼面坡乃咽喉之地,正是伏击的绝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