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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风暴的中心从来都是京城

九月,是南下的第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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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初歇,钦州城的青石板上还凝着水痕。齐长风立在刺史府残旧的飞檐下,手中泛黄的密信被烛火映得透亮。信笺边角洇着墨渍,似是仓促间写下,字迹却遒劲如刀刻——二十年前那场血洗誉王府的浩劫,竟藏着如此惊天隐秘。

四个月前,他私自南下,暗抵钦州,原是为彻查前任刺史暴毙之谜。却不想,在这方远离京城的土地上,与无疆结下了生死情谊。瘟疫肆虐时,二人彻夜调配药方,熬得满室药香;洪水围城之际,并肩筑起堤坝,累得瘫倒在泥泞中。齐长风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在这动荡之地,寻得无疆如此这般知己。

可此刻,密信上的字句如惊雷,将这份情谊劈得粉碎。

老皇帝卖国求荣,割让三城予沧溟,以换取大京三年太平;誉王因发现真相,惨遭灭门。而钦州刺史,不过是因发现密信、意图传递消息,便被冠以瘟疫之名,草草了结性命。二十一年前的血雨腥风,二十一年后的无声冤魂,都在这张薄纸上翻涌。

齐长风攥紧密信,指节发白。此前他私以为誉王满门皆是权谋刀下的冤魂,是以视齐王、恪王之流如劲敌,如今看来,风暴的中心从来都在京城,在那把高处不胜寒的龙椅。图谋誉王性命的,自始至终都是坐在权力中心的那个人。他猜忌、忌惮,他凉薄、无情,他借刀杀人。纵容齐王、恪王等人发动洛水兵变屠戮誉王满门,是他那把龙椅的奠基石。

......

夜色愈深,齐长风踱步至庭院。月光洒在池中残荷上,映出满池碎影。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三声......敲得人心惶惶。他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这般好夜色,赏月怎可无酒?”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疆身着一袭素衣,手持青瓷酒壶,缓步而来。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恍若谪仙。然而,在齐长风眼中,这道身影却与密信上的文字重叠交错,幻化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我私自南下已四月有余,你却从未问我为何来此,”齐长风交手覆背,声色如月华般冷清:“你可知,我此行为何?”

“我既不问,自是因我心中有数。”无疆挑眉,将酒壶递与来:“齐兄此行,意在探查前任刺史之死,是与不是?不过,如今瘟疫已除,洪水已退,这案子,也该了结了吧。”

“了结?”齐长风冷笑一声,接过酒壶却未饮,“你可知,那刺史为何而死?”

无疆神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常:“愿闻其详。”

齐长风将密信掷于石桌上,冷冰冰地说道:“当年誉王旧案,原是你的父皇、当今的圣上卖国求荣,私允沧溟割让三城。誉王察觉,意欲劝谏,惨遭灭门。而钦州刺史,也不过是在二十年后偶间发现真相,想将这秘密传递出去,便被京城之人灭口。”

庭院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无疆盯着石桌上的密信,许久未动。他的手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一贯的优雅:“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齐长风握紧腰间佩剑,仰头饮酒,始道:“你我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换作你,又将何以对待这般血海深仇藏?”

无疆轻笑,笑声中满是苦涩:“你是誉王遗孤,我是当朝太子。这一纸密信重见天日之始,我们便站在对立的两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齐长风,“那日洪水之中,你舍命救我。今日可有后悔?”

齐长风心头一震。那日洪水滔天,他与无疆被困在堤坝之上。眼看洪水即将将他们吞没,他一把将无疆推上救生木筏,自己却坠入洪水中。若非无疆不顾危险折返相救,他亦早已葬身鱼腹。

“我从未将你视为敌人。”齐长风沉声道,“可事到如今,你我注定殊途。”

无疆缓缓拾起密信,凑近石案之上的烛火。若非晚风吹摆,恐怕那抹蓝色的火信子早已舔上了信笺,将那些隐秘的文字一点点吞噬。齐长风心下紧然地一缩,眉头也随之拧作川字,他快步上前,一把擒住无疆的手:“你!”

“齐长风,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无疆眼中闪过一丝冷清。他本就无意烧毁密信,只不过是试探齐长风的态度罢了。眼见对方翻案复仇之心决然,无疆这才叹道:“如若这信中内容属实,我父皇为一己之私欲,罔顾家国大义,连父子亲情都可弃之如敝履。你执意追查,不过是重蹈誉王与钦州刺史的覆辙。”

“重蹈覆辙又有何惧?!”齐长风猛地抽出佩剑,寒光划破凝滞的空气,剑尖堪堪悬在无疆喉前三寸:“你以为烧了密信就能替他抹去罪孽?我若偷生,当年洛水兵变,三百妇孺的哭嚎声、二十五万将士的冤魂游荡,今后还有谁听得真切、看得明白?“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剑身随着颤抖发出细微嗡鸣。眼见无疆缄口不言,齐长风喝道:“将信放下!”

无疆闻言,自嘲似的笑意在眼底打转。他将密信挑在齐长风的剑端,伸手朝他要过来未了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晃出粼粼碎芒。他突然仰头饮尽烈酒,酒渍顺着下颌滴落在素白衣襟,始闻他道:“事已至此,我亦无甚可瞒。齐兄当真以为你私自南下钦州,京中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话如惊雷劈在齐长风头顶,他踉跄后退半步,佩剑险些脱手。记忆中并肩抗疫时无疆专注研药的眉眼,与此刻他眼中的冰冷神色疯狂重叠,化作刺目的幻象。“难道...“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碎砂,“你暗中奉旨收容于我,就是为了博取信任,在我有所查获之时,趁机销毁证据?“

“销毁证据?“无疆不以为然道:“那我方才交还于你的,又是何物?“

“你要帮我?“齐长风察觉无疆并无恶意,因而语音陡降,渐趋平和。

“如你所言,立场使然,我不能帮你,”无疆将酒壶重重放在石桌上,交手覆背,徒留给齐长风一个莫测的背影:“但你我有知己之遇,我亦不能袖手。齐兄,在钦州我抗旨而为,放你生路。但回京却不同,每一条路须得你自己走,但有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月光下,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却在齐长风心中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空缺。

齐长风望着无疆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风暴的中心从来都是京城,而他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被卷入这场漩涡之中了。只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敌人远比想象的强大与可怕。

夜色渐浓,钦州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刺史府的庭院中,那支残烛仍在摇曳,似在诉说着这世间的无奈与悲凉。齐长风拾起地上的青瓷碎片,握紧,又松开。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酝酿,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