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政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四月初十。
一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诏令自咸阳城章台宫内传出。
以正月为岁首、腊月为岁末除夕、融合二十四节气的“秦皇历”即日起开始在大秦全国推行。
这是奉常兼太史令胡毋敬领着三百观星士和众多的廷议博士,经过近乎半年的论证试验之后,最终上报始皇帝确定下来的。
秦皇历,基本上是完全采用了嬴高当初上呈给始皇帝的所有内容。
随着这道诏令,无数的游骑自咸阳城内奔驰而出。
这些来自少府的小吏,将会将完整的历法送到大秦各个郡县之中,然后由各郡推行。
历法之事,从来不是一件小事。
始皇帝其实并不想这么着急,不过李斯一番话让始皇帝下了决心。
既然迟早都要推行“秦皇历”,那么自当是宜早不宜迟。
反正今年大秦已经发生过很多大事,太子新立,此际改行“秦皇历”正当时。
李斯的这番说辞,得到了包括冯去疾、冯毋择、甘伯等一干朝中重臣的支持。
至于他们到底是为了支持“秦皇历”,还是因为这“秦皇历”乃是太子奉上,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还有五日,始皇帝的东巡车驾就将离开咸阳城,这些天关中境内的官吏们很是有些忙碌。
三天前,驻守临淄的王离、驻守荥阳的苏角和驻守陈留的涉间三人,已经各自统兵出了咸阳,经函谷关前往驻所。
他们三人的行军路线,就是曹参和刘邦等人押送泗水刑徒的东海道。
三川郡、磄郡、临淄郡正好都在东海道这条主干道上。
若是有事,无论是回关中还是南下、北上都很便捷。
除了三大国仓很重要外,这也是始皇帝当初选择这三郡派驻大军的原因之一。
至于赵佗,则是在四月初,就已经离开咸阳经武关道南下南郡了。
他此去自然是为了先给始皇帝打前站。
南郡,毕竟是故楚重地,赵佗需要先去清扫一遍。
而且始皇帝的东巡车驾行军肯定很慢,数万大军随行,空耗钱粮不是?
而在始皇帝诏告天下更改历法“秦皇历”的同时,嬴高却是到了兰池宫,哦,现在应该是国子监了。
是孔鲋请他来的。
除了嬴高之外,孔鲋同样也请了李斯。
从四月初一酒宴之后,这些天孔鲋一直在国子监中跟诸子百家商讨国子监的事情,就没有再找过嬴高。
这次突然相邀,孔鲋显然是知道嬴高马上就要跟随始皇帝东巡。
始皇帝东巡,连太子都给带走了,大公子也去了南郡任郡守。
丞相李斯留守。
而按照始皇帝公布的东巡路线,仅只是去的,回程路线不知为何始皇帝并没有公布。
仅仅是去往琅琊郡,孔鲋大概算了一下,怕是没有个三五个月根本不可能到。
若是始皇帝到了琅琊郡之后直接经过东海道回返,也至少得半年到八九个月之间。
万一始皇帝不经最快的东海道回来,绕一下,那再回来怕是得一年以后了。
这么长时间,李斯留在咸阳城,他这个国子监左祭酒也在。
始皇帝和太子嬴高都不在,如果跟李斯产生了分歧,可就没有人来调和了。
所以,孔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李斯请来,在嬴高的见证下,好好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
至少接下来一年国子监的事情,要定下个基调。
不然若是始皇帝和嬴高都走了,李斯主事,想要故意刁难他国子监的事情还是很简单的。
李斯随便将他国子监的事情卡个一年半载,他这个国子监左祭酒还有什么脸面做下去?
于是,就有了这次会面。
孔鲋的这一做为,倒是恰好合嬴高的意。
本来他就想着抽个世间跟李斯说一下,尽量先支持国子监的事情。
他倒没有想直接去请李斯和孔鲋面基。
当然,他开口请肯定是请的来的,按照两人不对付的尿性,怕是强扭的瓜也甜不了。
如今孔鲋主动来做这件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看来孔鲋,还真正是想在这国子监中弄出一些声响来。
国子监的一个幽静宫室中。
嬴高进门就看到宽大的圆桌两端,李斯和孔鲋两两相对。
孔鲋不停的在翻阅着文书,坐在他对面的李斯则是正在假寐。
敢情这两人,在自己来之前,就是这样坐了半天?
嬴高有些无语。
看来,孔鲋是有心想要跟李斯达成一致,哪怕是暂时的,但是却不想太过低声下气。
而李斯呢,始皇帝和嬴高一走,他就是这咸阳城的老大,孔鲋拉不下脸,他自然是更不着急。
“老臣见过太子。”
听到脚步声,李斯和孔鲋同时抬头,就看到嬴高站在宫室门前,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两。
李斯和孔鲋那是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人,很是自然是同时起身迎道。
嬴高为何一脸无奈,他们两人自然心中门清。
嬴高摆摆手,自己走到两人中间那个空位坐下。
显然,这是孔鲋专门给他留的位置。
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就是孔鲋请来的工具人。
“不知祭酒大人请老夫前来可是有何事?”
等到嬴高坐下,李斯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进入主题。
嬴高没来之前,孔鲋装做很忙碌,没空搭理他,他自然也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
如今嬴高已经来了,李斯要是在端着架子,嬴高的面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老夫想要知道,为何丞相大人不同意老夫所言将百家弟子尽皆纳入国子监为国子之事。”
孔鲋这个时候也不忙了,看着李斯道。
“左祭酒,国子监乃是为吾大秦遴选培养俊良之才之所,而不是为百家子弟白吃白喝之所。
百家弟子何其之多?若是只需随意一人成为百家弟子,就可进入国子监为吾大秦国子,
试问,那陛下和太子设这国子监有何意义?
吾大秦国子监可不比那稷下学宫,一应教授、国子所需,尽皆为大秦供养。”
李斯脸上笑眯眯的,嘴上却是毫不客气。
国子监的事情虽说始皇帝和嬴高都说了,由孔鲋负责打理,不过也做了一些限制。
那就是国子监一应的规章制度,都必须由两位祭酒也就是李斯和孔鲋同时覆印上呈始皇帝。
然后由始皇帝允许之后才能施行。
当然,始皇帝那边只是走个过场,只要两个祭酒一起上呈,始皇帝基本上都是直接允了。
可是如果两个祭酒没有一致,连上呈到始皇帝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孔鲋确实也可以绕过李斯直接给始皇帝上书。
只是这样乱了规矩不说,很容易将李斯给得罪死了,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同时也显得孔鲋这个祭酒有些无能。
虽说看不上李斯,可是孔鲋初来乍到,自然不想跟李斯这个丞相闹的太僵。
更不要说始皇帝马上就要离开咸阳东巡,那时候可真正就是很多时候李斯自己可以做主了。
“吾等诸子百家,岂能做如此阴私之事。”
孔鲋听到李斯这话,气的脸都有些泛白。
搞得像谁没有吃的一样,专门来国子监混吃混喝不成?
“呵呵,左祭酒可不要将话说的太满了些。”
李斯呵呵一笑。
别的百家他不知道,就说孔鲋这儒家,可是来者不拒的。
人数最多,成分最为复杂的就是儒家了。
听到李斯这话,孔鲋反而平静了下来。
“看来,丞相已经有所得了?”
“老夫公务繁忙,可不曾有空来管这些阴私之事。
老夫只是想提醒祭酒,国子监乃是陛下和太子的心血,可不要因小失大。”
李斯看了盯着桌子发呆的嬴高一眼,终究没有将话说的太重。
嬴高大概能猜出孔鲋说要将诸子百家弟子全部纳入国子监中充作学子的缘故。
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罢了。
初来乍到,孔鲋自然继续争取所有能够争取到的支持。
国子监中的学子一应所需都是大秦供养,而且待遇还不低,这本就对一些朝不保夕的百家弟子很有诱惑力。
没见农家许之先前每日里还领着几个弟子天天种地么?
至于杂家、滑稽、小说等一些偏门小家更是不用说了。
将诸子百家无论大小,弟子无论多寡都纳入国子监可以说为这些百家弟子都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生活渠道。
如此一来,这些人自然要感念孔鲋的恩情。
只是拿大秦钱粮行自己之慷,不得不说,孔鲋显然走的有些歪。
不过嬴高也知道,孔鲋也是没有办法。
要是不能将诸子百家都捏成团,孔鲋怕是根本没有跟李斯这个丞相掰手腕的能力。
毕竟,就算国子监的弟子外放,可也需要经过李斯这个丞相之手安排位置的。
“丞相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孔鲋看了一眼始终没有说话的嬴高,问道。
“自是继续行遴选之道,由诸多教授会同丞相府编撰统一试题,考核。
能者上,庸者下,岂不是再好不过?
且都为同一试题,想来百家中人也不会对祭酒太过苛责。”
李斯胸有成竹的道。
这自然是嬴高先前跟他说的,科举之道的一部分。
现在虽然科举不能进行,但是这统一试题进行考校,却是可以先行做试验嘛。
孔鲋看了一眼李斯,敢情你早就心中有打算了,只是为什么一直憋着不说?
“这试题该如何编撰?”
孔鲋敏锐的抓到了重点,看来这个统一试题的考校,才是国子监今后遴选学子的核心。
“如今这试题就以律法、农事、数术三类为主吧,此倒无需保密,祭酒可直接将需要考校的三类告知百家弟子。
然,任何编撰考校试题的教授和博士,都不得泄露有关试题内容。
祭酒需知,诸多的百家弟子考校试题可是相同,若是有人提前知晓,这考校怕是就成了笑话。”
李斯不假思索的答道。
敢情,这些东西你早就都准备好了?
“任何人泄露考校题目,若是博士,则逐出廷议博士,若为教授,则逐出国子监,大秦永不再用。”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开口的嬴高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
听到嬴高这话,孔鲋不由一惊。
他刚刚还在想要是有人能提前得到那些题目,那不就是板上钉钉能进国子监了。
不过此刻看来,这个遴选的办法应该是太子提出来的了。
李斯么,不是说他想不到,而是李斯压根不会为诸子百家着想。
“如此,确是良策。”
孔鲋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数术还有农事,可是所有人的题目都一样,起点都一样。
别人可以考校通过,你不行,还能怨得别人?
“高与父亲不日就将离开咸阳,国子监诸事老师和孔大家当好生合作。
先前高未曾开口,老师和孔大家不也谈的极为融洽?
任何分歧都是可以拿在台上来谈嘛,只要都是一心为大秦,怎能会没有共通之处?”
嬴高可不想以后每次都来做孔鲋和李斯的工具人。
那不是得累死?
“还有一事,《邦本律》要加快编撰了。”
因为教授和待诏博士的人选一直没定下来,所以《邦本律》到现在还卡着。
“老夫先前见过《邦本律》,以为个中律法是否太过严苛?动辄五刑,太过暴虐。”
孔鲋瞥了一眼李斯,还是开口道。
“孔大家,莫非以为这国子监仅只是为吾大秦遴选良才之用?”
嬴高笑笑。
“还请太子示下。”
“其实对儒家也好,对法家也罢,高并无好恶。”
孔鲋点点头,这点他也能看出来。
“法家提以法治人,并无过错;律法严苛,也并无过错。
毕竟律法所惩戒之人,皆是犯法有过之人,若无违法之行,惩戒再为严苛自是不会加身。
而高以为,儒家和法家实则乃是天造地设之配。
若儒家教化世人皆为德行高洁之辈,岂能还有作奸犯科之人?
而若德行教化无用,却又恶事不绝,又该如何?此不正需律法严惩?
实则,高更希望孔大家能够以儒家德行教化,使得天下人皆为性情高洁之人。
如此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如龙,吾大秦何愁不兴?
若真能如此,圣人之名,怕是舍孔大家再无他人可称之。”
孔鲋呆呆的看着嬴高,脑中不由遐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