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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遇到松苔拦着,梅长生沉眉道:“想让你家殿下遭罪便拦着,速召女医来。”

这么会子功夫,宣明珠的额角便汗湿了,松苔看见殿下脸色苍白,立刻令人去传医姆,自己不离宣明珠左右,仍要接手。梅长生抱紧宣明珠不理会,急步走到舱门口。

澄儿见状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梅大人做甚……”

她话音还未落,梅长生看她一眼,“姑娘问得好,你们便是这么当差的,连主子的小日子也记不得?”

澄儿闻言一怔,算算殿下来葵水的日子并未到,但看殿下神态,可不就是月事犯疼时的症状么。宣明珠本已疼得没力气与他计较,这时实在忍不住,幽幽道:

“梅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梅长生听见这虚弱的语声,便蹙了眉,愀然低头,唇角几乎掠过她的鬓发,状似亲慰,“殿下莫语,歇歇力气。臣知逾越,之后请殿下治罪。”

宣明珠轻哼一声,嘴上说着逾越,也没见他改,若不是小腹绞疼得历害,她非成全梅鹤庭治他一罪不可。

可这会儿难受,她不愿再折腾一道,只想快快躺平。

梅长生在她小日子时抱她的手法是练出来的,双臂小心擎力,不让腰腹部悬空抻坠,进门后轻轻放她到床铺上,而后习惯性卷起袖要为她按跷。

“梅鹤庭。”宣明珠缓过一口气,目光静静地看他,“可以了。”

刚成亲那几年,她有月事不调的毛病,梅鹤庭晚间便为她按摩腰上穴道,缓解疼痛。

说起来,一开始时她只是想拿这一宗做借口,同不爱笑的小郎君撒娇,让他多哄哄自己。就像学刺绣扎了手指头,舍不得擦血,反而捧着那指尖上的血珠儿递到他跟前,誓要让他亲自吮去才开心。

只是她没想到,梅鹤庭不会哄人,却特意为这事去问了太医,学习认穴为她按摩。

一回生二回熟,一次次地改进成她最适应的力道。

只不过每一次按摩时,他都面沉似水,似有不豫。有一回她实在疼得想吵架,便负气对他道,“你既然不耐烦,也不必做这水磨功夫装样,我不见得就疼死了!”

他听后默默受之,半晌闷声道,“对不起,殿下这样遭罪,都怪臣不好。”

宣明珠转怒为奇,问怎么就怪他了。梅鹤庭开始时百般不说,后来经不住她问,才嗫嗫嚅嚅地吐露,原来,他那时以为她月事疼痛,是由于自己行事频繁造成的。

那天宣明珠直接笑出了眼泪。

把正在自责的小探花笑得不知所措,明白过来后,又丢丑得无地自容。

可是那个生涩害羞的小郎君,她永远也找不回了。

就像按跷的手法,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可以熟能生巧,然而最开始时那种无意戳到她腰窝痒肉、或不小心用力留下淤青的真诚的笨拙,是再也不复存在了。

这个人暖的时候的确很暖,冷的时候,也真的让人寒心。

她亦早已不是从前的宣明珠了,不会再傻傻地掏心掏肺,再被什么人的情绪牵动得患得患失。

梅长生听见这声连名带姓的唤,一头热的心情被那副清冷噪音兜头浇灭。

他顿了顿,神情沉静下来,起身退后,扣起无法为她解忧的指节,“臣……”

“你失仪,这说辞近日来已不是第一次了。君子不二过,梅大人要仔细。”宣明珠冷淡地说完这两句,便躺在枕上白眼望天。

适时医姆过来,泓儿也端了热水来要为公主换衣,请梅长生出去。梅长生望了眼宣明珠淡无血色的唇瓣,默无一言,却行而出。

出门后他未逗留,返回了方才遇见宣明珠的地方。

那壶菊花凉茶还放在阑台的小茶桌上。

梅长生拿起宣明珠用过的那只空杯,放在鼻下嗅动气味,目光倏尔一黯。

又掀开那瓷壶的盖子,见茶饮将及见底,他脸上静如平湖的神色终于崩不住,流露出成丝成缕的内疚,一如那把哥窑瓷壶上布满的破碎冰纹。

她至少喝了三盌茶。

凉茶性寒,唯一的用处便是消火。

而秋末季节,有何火气要消?

无非是为了那梦。

宣明珠以为那是她的梦,因此困惑纠结,所以才会饮凉茶,才会遭这份罪。

梅长生手中的杯子几乎被生生捏碎——他又一次,伤到了她。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已经十分克制了,可任白日再如何清醒,也左右不了自己晚上做什么梦。

——那个不叫执着,叫没心肝。

——梅长生,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法染的话突如魔音贯彻他的耳际,男子心口霍然一绞,踉步扶住栏杆。

一样的么……法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不告诉宣明珠误诊之事,难道他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枉顾她的一切心情?

可如果听从她的心意,他何尝不知,大长公主如今对待梅长生唯一的观感便是君臣分明,各走各路。那样的话,他就连一丁点机会都没有了,光是想想那种滋味,都会活活的熬死他。

向左,是死路一条,向右,是一条死路。

心潮狂绞,男人就那样撑栏立着。不知过去多久,梅长生深吸一口气,掩面失笑一声,如溢哭腔。

不,法染说得不对,没心肝,他就不会这么疼了。

“殿下,奴婢有一句多嘴的话。”

客舱里,澄儿灌了个汤婆子,渥在殿下冰凉的小腹上,而后觑着殿下的脸色道,“奴婢觉着梅大人的行径有些不妥。”

“澄儿。”泓儿忙唤阻她一声。

公主殿下和梅氏之间的事,一向是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话语间的禁忌,连崔嬷嬷也不在公主面前多嘴多舌的。

她们也只管听公主的令而已,哪里敢对殿下的私事评头论足。

“嗯。”侧躺在硬木床上的宣明珠却应了一声。捱过了最初那阵要命的疼,她的脸色好转几分。

她在小日子里喜欢吃些甜的,此时啃着一块枣泥沙毕罗转移痛觉,漫应道:“我也觉着不像话,这么着,你去传话说本宫生气,让他跳下船去罢。”

澄儿听出公主在开玩笑,讪讪吐了吐舌头。

忽然宣明珠嘶地一声,澄儿忙道:“殿下又疼了?怕不是那壶凉茶闹的,奴婢按医姆教的穴位给殿下按按吧。”

提起凉茶,宣明珠又想起喝茶的由头,一口点心上不去下不来。腰间酸软得厉害,确实想让人按几下子,她便拭净手指的浮油,缓缓俯卧在枕上。

澄儿便挽袖上前,为公主轻揉肾俞与阳关,按了一会子,宣明珠总觉不解乏,忽然门板吱吜一声推开,伴随一声轻叹,“臣来吧。”

宣明珠惊诧一瞬,歪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梅鹤庭,清柔的目光正毫不避忌落在她身上。

想起自己还趴着,形象颇不雅观,宣明珠错着牙,真动了把这么个目无纲纪的东西投水去喂鱼的心。

她曲腰欲起,那屡次犯上的人形鱼饵脚步倒快,近前,屈膝道:

“臣非故意,殿下的房门未关严,臣方路过见女使找不准穴,实看不过眼,请命为殿下效劳。”

澄儿都傻了,没见过把祸水东引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我如何便没找准穴了……”

梅长生已垂睫挽好袖管。

他知道宣明珠娇贵,向来嫌弃那些医姆婆子,断不会让她们上手碰她,澄儿泓儿手法不行,而迎宵等护卫认穴归认穴,力道却重,说来说去,还得他来。

方才在甲板上的纠结,此刻在他神态上已无从找寻。

步步为营的算计,是有很大胜算,可他若连她眼前的痛楚都不能解决,谈何给她以后。

白色的里衣衬在他突出的腕骨上,削瘦清雅,双手摩挲搓热了指头,余光见宣明珠还是要起,探手按上她腰窝,将人软软地按回衾铺。

“梅鹤庭!”宣明珠不能理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大胆强势,那截雪白的颈扭转,凤眸颤颤圆睁,“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本宫令你即刻出去。”

泓儿与澄儿对视一眼,眼下情况,她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却听男人坦然地回答:“臣不想让殿下那么疼。左右已经犯上,也不差这一条。”

他的神情就如一名专业的跷师,手底下的力道轻重合宜,“臣知晓,殿下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对吗?”

一语说中了宣明珠的性情,他的技艺也确实争气,宣明珠下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不禁舒服地长吐一口气。

多年的经验,一出手便契合。

她渐渐松了僵硬的身子,半阖上眼,竟似默许了他服侍自己。半晌忽然问:

“梅鹤庭,你还喜欢我吗?”

梅长生手下动作微顿,转眸,望见那半张埋在枕上的雪颊,漆黑美丽的鬓云堆在她耳边,像一团拨不开的雾。

千回百转的一颗心,谁又不玲珑。

他收回水光闪动的目光,换了个位置继续按揉,低哑道,“若我……”

他想说,若我还喜欢,一直喜欢,从未不喜欢过,殿下愿意再给长生一个机会吗?

那话音在喉间涩了涩,出口却变成:“若我如此不识好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器重,与殿下对臣的寄望。”

“只是殿下也是宝鸦的母亲,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忧臣辱。”

“臣只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认为很了解这个人,可是此时忽然生出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分不出他话里真假。

她想了半天,凉笑摇头,“我信不实你了。”

“无所谓信或不信,殿下只消将臣当做……”梅长生淡淡道,“和张浃年一样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闻听意动,正巧腰侧的指头发力,无意识地“嗯”出一声。先前,她对梅鹤庭的态度存疑,所以有那一问,听他竟将自己与面首相提并论,疑倒是不疑了——因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对谁有情,只会求个独一无二,绝不会自折风骨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她越发如坠雾里。

一个宰辅之才,他要和张浃年比什么,比谁的腰条细,比谁的声音软,还是比按跷的技术,比谁能更讨得她青眼?

有什么必要呢。

宣明珠隐约觉得,梅鹤庭自从被她休后,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说放下了过去,一方面却放不过自己,嘴里总对她道君上臣下,可偶尔流露出超越寻常的关心,又让她觉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弯,每一次准备放下,都需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万事求全的梅鹤庭心里还无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满的婚姻吧。

帝师高徒,学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这样深,也不见得是好事……

“殿下还疼么?”

小室寂静几许,梅长生轻声问道。

宣明珠却未语,原来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梅长生见状,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觑,悄声退出房间。

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女子的睡颜,可能因着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实。

这天夜里,梅长生在房里箕腿背靠船板,睁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梦困扰了她,那便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