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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三百四十一年,夏。

这一年的夏天在百余年的太平之景里显得略有些特别,用民间常有的话来说,叫做“五行犯水”。

因为雨水格外稠密。

这对于良田美池瓜竹桃李来说,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早早就能预见又是一个丰年。但对于常在江河行船的人来说,就颇有些头疼了。

那风浪一旦掀起来,着实吓人。

六月末,东江一带的舟船在渡口停了好些天。

船夫们敞着褂衫蹲在船上,手搭凉棚朝远处看了一眼。他们在水上走了二三十年,有些平日连吃住都在船篷里,对常走的江河实在太过熟悉。说得夸大一些,那真是瞄一眼就知道风浪几时起。

其中一位长叹一声,道:“得嘞,又是一日不能行远船。”

另一位从船里捞了酒来当水喝,道:“这都几天了?”

“六天了。”

“六天,哎……再不摇两下橹,我胳膊都要细瘦了,回头一撅就断。”

“就这涨水的架势,那几个江弯不知多了多少明涡暗涡,要是再碰上夜里风急浪急,那就不是胳膊撅了的事了。”

“就是,头都给你撅成几节!”

“用你们说!我就是随便叹一口气,抱怨两句而已,又不当真。就这种天,沿江百来里都找不到一个船影子,哪有人敢出啊——”

他话还没落,旁人就道:“有。”

“啊?”

“真的有。”

那船夫惊了:“谁啊,疯啦?”

“你没听说啊?”另几位船夫朝渡口后的城里一指,道:“李家那公子。”

这渡口紧挨着一座城,城内百姓万户,姓李的自然不止一家,大小公子也绝不止一位。但城里人只要说起“李家公子”,就都知道指的是谁。

原因无他,主要那位李家公子着实是个奇人。

倘若别人行善能称一句“热心肠”,那这位李家公子就不是“热”了,得是“烫”。他极热情、极爱行善、极好成人之美,以一人之力操着满城人畜的心。

城里人常开玩笑,说这李家公子走在街上,就是路过一只鸡,他都要咯咯哒哒地搂过来喂一把粮,再帮它觅个良配。

大约是善事行得太多了,他也常有奇缘。随便挑一件说出来,都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难遇的事。

那些奇缘常常让他大难不死、险境脱身。所以城里谁提到他,都要称一句“福大命大”。

然而福大命大的李家公子,这次是真的差点儿折在东江里。

***

东江有一段两岸夹山,走势奇诡,水流在那处折了数十道急弯,暗涡明涡更是遍数不清。

正如渡口那些船夫所料见的,这天夜里,骤雨一来,这一段江水便湍急得声势骇人。

白浪撞在那些尖利如刀的山石上,形如碎玉、声如雷鸣。

倘若那浪里还卷着一艘船……

那碎的就不仅仅是玉了。

李家公子的船就是卷在浪里的那艘。

“真他娘的倒了血霉——”

“啊啊啊——”

“小心!”

近乎翻倒的船里一片尖叫。

这些常行东江的舟船,舱肚里到处都是勾串的麻绳,就为了浪急的时候有个能抓手的地方。

但再多麻绳、再多勾绕也经不住这种风浪。

船被卷进一道暗涡,顺着巨大的涡洞飞快旋转的同时,船上的人就被甩得七荤八素了。

李家公子的手腕被狠狠折了一下,再拽不住麻绳。整个人撞了船柱又撞船壁,最后几乎被甩出了舱肚。

骤雨和浪比石头还硬,劈头盖脸砸向他。

他拼命眨着眼,勉强一看——

就见整艘船被漩涡裹着,重重撞向山峰!

尖利山石瞬息之间就近在眼前。

完了……

李家公子心想:再福大命大,我今日也过到头了。

就在那时,有两道长影掠风破雨而来!

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根本不可能看清具体。所以在那个瞬间,李家公子脑中只来得及掠过两个词——

惊鸿。

飞剑。

江上风浪滔天,总不至于是人。

结果下一瞬他就发现,还真的是人。

就见那两道身影在滔天翻倒的江浪之中,稳稳落到了船上。

一个落在船头,一个落在船尾。

落在船尾的人身着黑蓝滚金的劲袍,手里提着一柄寒剑。皂靴踏上船板之时,剑鞘尖端“锵”的一声杵在足前。

于是被旋进暗涡的船尾瞬间定住,风雨不动。

至于船头……

船头木尖而上翘,形如飞檐。端头上还雕了一个保平安的兽首,左右不过半拳大小,根本不是能立足的地方。

但那道白衣身影衣袍翻飞,却能稳稳站在船尖。

就见那人抬手一拍,撞过来的庞然山崖便瞬间远了——船破浪疾退十数丈。

又见他银白长靴微微抬起,然后轻轻一踏!

船头也在那一刻稳如泰山。

漫天风雨如注,这艘船却再没有过一丝摇晃,穿风而行。

李家公子惊魂甫定,茫然失语,只喃喃了一句:“飞仙……”

便“哇”地呕了一口血,脱力歪倒过去。

***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和萧复暄。

乌行雪从高高的船尖落下来,在李家公子身边半蹲下,指节叩了一下对方的额心,又捏着他的手腕翻看着。

萧复暄下了一趟舱肚,又很快掠上来。

“底下人怎么样,有重伤的吗?”乌行雪问道。

“都有麻绳拉拽,多是磕碰伤,不算重。”

“处理好了?”

“全都睡过去了。”萧复暄说着在乌行雪身边半蹲下来,冲李家公子抬了抬下巴:“这个怎么样?”

“他要比底下的惨多了,毕竟被甩出了船舱。也不知道撞过多少个地方,伤及肺腑了,你看这满嘴血沫。这只手也折了几处,应当是痛的吧,这会儿晕了个彻底。”乌行雪捏着一处将李家公子的手抬起来。

就见那只手晃荡了两下,在不该弯折的地方弯着,看起来软塌塌的,十分诡异。

乌行雪手掌抵住李家公子心口,给他把肺腑里的伤抚了、瘀血化了。又握住手臂断节处,一节一节攥过去。

皮肉之下碎断的骨头便一点一点被压合如初。

这个过程本该痛得钻心,但乌行雪气劲用得恰到好处,十分轻巧。别说那李家公子尚还晕着,就是醒了估计也觉不出痛。

但就是有点……太轻了。

主要在于灵王大人的手指本色极白,又十分清瘦。运起气劲来,关节处便会在威压之下泛起浅浅的红。

而他压合碎骨的动作又毫不费力。

所以乍看起来,那只手便就好像只是顺着那李家公子的断臂抓握一下,微微松开。往下一节再抓握一下,又微微松开……

一旁的天宿看了片刻……

发现看不下去。

“乌行雪。”萧复暄道。

“嗯?”乌行雪从手臂顺下来,正要捏合李家公子的腕骨,就被人拦了一把。

他有点纳闷,转头去看萧复暄:“怎么了?”

“我来。”萧复暄道。

乌行雪没反应过来:“就剩腕骨这一处断口了,为何换你来?”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并说不出个“为何”来。

于是他默默垂了眸光,伸手握住李家公子的腕骨一节,五指一收。就听“咔”的一声——

“好了。”萧复暄道。

“……”

乌行雪道:“会不会有点重?”

萧复暄:“不重。”

其实确实不算重,他虽然没有刻意压得很轻巧。但下手干脆利落,快得根本来不及感觉到痛。

乌行雪点点头,虽然依然有点不明所以。但既然好了,他也没再多想,便要松开那李家公子的腕骨。

谁知李家公子被那“咔”的一下,咔醒了,挣扎着睁了眼。

他可能想努力留一下救命之人,奈何神智尚未清楚。所以刚恢复的那只手伸长了一通乱抓——

一把抓住了乌行雪刚松的手。

萧复暄:“?”

但这还没够。

李家这公子虽然半晕着,但他谨记着之前落到船上的一共有两人,他绝不能只拦一个。

他依稀看到面前有两道影子,于是他又伸了另一只手,一通乱抓——

抓住了乌行雪另一只手。

萧复暄:“……”

至此,天宿大人的表情终于没绷住。

李家公子毫无所觉,他半晕半醒,抓着乌行雪两只手,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二位……二位恩人留……留步。别走,别走……救命之恩……我得……得好生谢谢,要重谢!”

乌行雪觉得这场景悲惨又滑稽,简直哭笑不得。

“我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谢法,谢得我——”他压低了声音,悄声冲萧复暄嘟哝。

结果一转头便发现,天宿大人可能也是第一回碰见这种谢法,正盯视着李家公子那两只手,被谢得脸色乌青。

乌行雪:“……”

乌行雪:“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