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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停,天地就起了雾,清晨的天亮得缓慢,谢容与撩开冷雾,匆匆往正殿走去。

崔芝芸等在殿中,见谢容与到了,怯生生喊了句:“姐夫。”

这是她第一回来宫里,心中惶恐得紧,“姐夫”喊出声,才意识到称呼错了,想改口,谢容与已“嗯”着应下了,他意示她坐,温声道:“近日在江府怎么样?”

崔芝芸道:“多谢姐夫,江家上下很照顾我。”

她迟疑片刻,“姐夫,我昨日……见到阿姐了。”

谢容与听了这话,并不意外。

他与崔芝芸之间谈不上熟识,崔芝芸能进宫来见他,只能是为了青唯。

“……她还好吗?”

“阿姐一切都好,虽然受了伤,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只是,京城危机重重,阿姐她不能多留。”

谢容与“嗯”一声,好半晌才道:“她走了?”

崔芝芸点了点头。

她拿过手边布囊,“阿姐有东西让我转交给姐夫。”

布囊打开,入目的是一枚水色通透的玉,谢容与的目光微微一滞,“她……没有话带给我吗?”

“阿姐只说,等见到您,代她跟您道别。”崔芝芸道,“何家的案子里,有个叫扶冬的证人,阿姐帮她打听到了徐先生的下落,已写在信中,阿姐说,让我把信、木匣里的图纸、还有玉,一并交给姐夫。”

谢容与道:“多谢。”

深殿寂然,崔芝芸办完青唯交代的事,又局促起来,她很快请辞,谢容与没多留她,差人将她送回江府。

日色穿过薄雾照进殿中,谢容与在案前静坐良久,修长的双指捞起玉,收入掌心。

京城大雪封天,追兵重重,她应该是一个人走的吧。

眼下离开是最正确的决定,温小野辗转经年,遇事从来果决利落。

所以他没问她去了哪里。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这些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谢容与看过洗襟台的图纸,收入木匣,随后拿起信。

信是青唯写给扶冬的,都是白话,就像她平时闲谈时的口吻:

“扶冬,关于徐先生的下落,我近日略有所获。我有位薛姓叔父,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他对照丧生的士子名录,暗中造访过许多人家,徐先生的双飞燕玉簪,他是在庆明府一户冯姓老夫妇家中寻到的。

“这对老夫妇有个举人儿子,五年前被选中登洗襟台,洗襟台坍塌后,老夫妇惊闻噩耗,赶赴陵川。路上,他们遇到一名书生。这名书生自称姓徐,应该正是徐述白。他听闻老夫妇有亲人丧生洗襟台下,称自己此行上京,正是为告御状而去,他要揭发修筑洗襟台的真相,让事实大白于天下。徐述白说,自己此行艰险,恐会遭遇不测,身上有一珍贵之物无人托付,希望老夫妇代为保管,即薛叔后来在老夫妇家中找到的双飞燕玉簪。

“依照老夫妇的说法,徐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上京附近,这与扶冬姑娘此前的说法不谋而合,可见徐先生并没有死在洗襟台下,他会出现在洗襟台丧生士子名录之上,定是有人故意弄虚造假。

“薛叔这些年汲汲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得知徐先生或知晓内情,他苦寻他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后来他到了陵川,辗转打听到徐先生与姑娘熟识,循着姑娘的踪迹,于几月前找来上京,彼时姑娘为接近何鸿云,刚在流水巷开了折枝居酒舍。薛叔后来遇险,无奈藏匿行踪,将双飞燕玉簪转交给我,这正是我凭玉簪找到姑娘的缘由。

“对不住,关于徐先生的下落,所述已是我能打听到的全部,恕我直言,时隔经年,先生只怕凶多吉少。万望你勿要耽于过往旧事,前路漫漫,但请珍重。勿念。

“青唯·嘉宁三年十一月廿八。”

谢容与看完信,沉默片刻,唤来德荣,吩咐道:“把这封信带去玄鹰司,交给扶冬。”

德荣称是,接了信正要走,身后谢容与忽道:“等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的节点,起身离案,从德荣手里拿回信,将其中一行反复看了数遍——

“这名书生自称姓徐,应该正是徐述白……称自己此行上京,正是为告御状而去,他要揭发修筑洗襟台的真相,让事实大白于天下……”

揭发修筑洗襟台的真相,让事实大白于天下。

修筑洗襟台的真相。

什么叫……修筑的真相?

徐途贩卖次等木料,何鸿云从中牟取暴利,致使洗襟台塌。

这不该是洗襟台坍塌的真相吗?

而修筑洗襟台,是昭化帝提议,朝廷明令颁布,臣工士子乃至天下人拥护的决策,这其中,能有什么真相?

修筑在前,坍塌在后,短短几字之差微乎其微,说不定只是青唯的笔误,只是老夫妇或者薛长兴在转述时的口误,但不知怎么,谢容与就是直觉这几笔看似谬误的措辞事关重大。

他握紧信纸,问德荣:“何鸿云是不是至今不肯画押?”

德荣道:“是,狱卒已用了刑,但他拒不画押,直言要见殿下您,刑部昨日还来昭允殿请过,但是殿下您回绝了。”

谢容与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只是如果,徐述白上京要告的御状,不是针对何家呢?

徐述白是徐途的侄子,徐途就是贩卖次等木料的人,所以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想到,徐述白上京告御状,是为了揭发何鸿云偷梁换柱牟取暴利的恶行。

可是徐述白决定上京是在洗襟台修成之前,他若在那时得知木料被换,是来得及阻止士子登台的,他为什么不阻止呢?

还是说,他另有要事,才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上京?

思绪仿佛开了闸,谢容与蓦地忆起徐述白在临上京前,对扶冬说的话——

“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

洗襟台是为士子而建的,在天底下每一个士人心中,都象征着尊荣,哪怕徐途换了木料,徐述白恨的也该是徐途,是利用洗襟台立功升官的何鸿云,而不是洗襟台本身,可当他说出“洗襟台不登也罢”时,分明是带着对这座楼台的憎恶的。

徐述白一个士人,为何会憎恶洗襟台?

他上京要告的御状,究竟是何家,还是另有其人?

他最后与冯姓老夫妇说,揭发修筑洗襟台的真相,“修筑”二字,指的到底是被偷换的木料,还是楼台修筑的缘由?

谢容与将信函一收,一刻不停地往天牢走:“让刑部把洗襟台的重审案宗拿给本王,本王要见何鸿云,快!”

如果……如果当年徐述白上京,不是为了状告何家,那么何家哪怕杀了徐述白,大可以说他是畏罪失踪,何必做出他死在洗襟台下的假象?

还是说,何家当年并没有杀徐述白。

徐述白的失踪,也与何家无关?

三司定罪,要将草拟的罪条一一念给嫌犯听过,包括所有被害人的名录,何鸿云迟迟不肯画押,是因为这个徐述白吗?他要见他,是在这短短的三个字中听出了什么被掩埋在昔年尘埃下的真相吗?

“调玄鹰司所有在衙兵马到刑部天牢!”

“何鸿云可能有危险!”

长道上深雪未扫,晨雾被日光冲淡,谢容与穿廊过径,一路从昭允殿赶往刑部,走得又急又快,玄鹰司的动作亦快,谢容与到时,卫玦与章禄之也带着鸮部赶到了。

然而,还是晚了。

刑部尚书脸色惨白地立在天牢前,见了谢容与,怯乏地喊了声:“殿下。”

天牢外还立着许多禁卫,所有人,俱是静默无声。

谢容与怔了片刻,心凉下来:“……他死了?”

“半刻前死的。”刑部尚书咽了口唾沫,“不知怎么回事,何鸿云是重犯,这里明明……明明有禁卫严加看管的,老夫……”他脱下官帽,颤手抱在怀里,“老夫这便去向官家磕头认罪。”

半刻前死的,那就是他决定来天牢之后。

适才在赶来的路上,谢容与恨自己为何昨夜为何对何鸿云拒之不见。

他明明知道的,那些被烟尘掩埋的真相,远不是几根被替换的梁柱那么简单。

可这一刻,谢容与忽然明白了,或许早在一切的伊始,在朝廷决定要重新彻查洗襟台之案的时候,甚至更早,在昭化帝病亡,赵嘉宁继位的时候,就有人一直蛰伏在暗处。

他们伺机而动,静观其变,以至于何鸿云落网,无论他什么时候来见他,他都会那么刚巧地早半刻命丧天牢。

“我……去里面看看他。”谢容与道。

重犯骤亡,本来幽暗的天牢火把四明,将里头照得如白昼一般,吏胥将谢容与引到最深处一间,何鸿云的尸身就在地上。

他是被一名守卫强行灌下毒药身亡的,身上有受刑后的鞭伤,在牢里苦了几日,原本秾丽的眉眼竟没什么变化,甚至嘴角还残留一抹嘲弄的笑。

也不知他在嘲笑什么。

是在笑自己聪明一世,最后却落得如此荒唐又潦草的下场么?

又或是在嘲笑世人眼盲,皆被浮眼云烟遮去真相?

谢容与问:“这间牢房,你们搜过了吗?”

“搜过了。”牢外候着的刑部郎官答道,“灌毒的守卫已经自尽了,什么都没留下,牢里除了一份小何大人自己誊抄的罪书,其他什么都没有。”

“罪书?”

“是这样,小何大人看了大理寺的草拟罪条,不愿画押,称是要将罪书自行誊抄一遍,仔细斟酌后再作决定。尚书大人……念他是何氏人,便应了,小何大人将誊抄后的罪书搁在草席后的墙缝之中,下官也是适才才搜到。”

郎官说完,立刻将罪书呈给谢容与过目。

罪书誊抄得一丝不苟,上头除了几滴血,甚至堪称干净。

何鸿云受刑后受了伤,罪书上有血很正常。

一条一条的罪状过后,便是受害人的名录。

而那几滴血,似是不经意,恰好滴在了“徐述白”三个字上,将这一个名字,染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