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之内,愁云惨雾,哀鸿遍野。
幸存的修士们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后的惊魂未定者,有的在默默地为死去的同伴收敛残骸,动作僵硬而麻木;有的瘫坐在血泊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彻底抽空;还有的在低声啜泣,压抑的悲鸣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焦糊味和那该死的、依旧顽强存在的甜腻安神香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古怪气息。
陆九玄靠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手里捏着铁心兰塞给他的那瓶劣质疗伤药,却迟迟没有打开。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柳如烟最后消失的那个方向。
空空如也。
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将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彻底抹去。
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名为“代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怀疑人生,怀疑穿越,怀疑这操蛋的修仙世界是不是专门为了折磨他而存在的。早知道打个魔头投影都要付出这么惨烈的代价,他当初还不如……呃,好像也没啥别的选择,躺平等死更憋屈。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边正进行着深刻的自我反思和对世界恶意的控诉,那边,月无暇已经稍微缓过点劲儿来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自己坐着了,不用再当个人形挂件。
她斜倚在旁边,桃花眼半眯着,似是在调息,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陆九玄,那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带着点慵懒的媚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评估什么的审视?这妖女,恢复能力倒是快,就是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铁心兰则是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处理自己的伤口,一边用眼角凶巴巴地瞪着陆九玄,仿佛在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疗伤?难道等老娘给你喂药?” 那粗犷的关心方式,让陆九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妙音依旧在低声诵经,超度亡魂。她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如同清泉洗涤着这片污浊之地。但偶尔,当她的目光扫过陆九玄时,那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会有一丝极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轻轻荡漾开来,转瞬即逝。
就在这片混乱、悲伤、疲惫与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的氛围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陆九玄的视线边缘。
并非刻意隐藏,而是她的存在方式,似乎天然就带着一种……难以融入周遭环境的疏离感。
那是一位少女。
一位……与这修罗场般的景象形成极致反差的少女。
她同样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青云宗内门弟子服饰,青衣素裙,样式简单朴素到了极点。然而,诡异的是,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服帖与流畅感,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华服一般。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血污遍地、尘埃弥漫的溶洞中,她的衣衫、裙摆,乃至束发的简单青色丝带,竟然一尘不染,宛若初雪。并非依靠什么法术屏障,而更像是一种……气度使然,尘埃自避?
更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状态。
环顾四周,幸存者无不狼狈不堪,带伤挂彩,灵力枯竭,精神萎靡。即便是那几位修为深厚的长老,此刻也是灰头土脸,气息紊乱。
可这位少女……
她脸色平静,气息悠长绵延,似乎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对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她的步伐轻盈而沉稳,一步步走来,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仿佛脚下不是沾满血污的碎石,而是宫殿中光滑如镜的地砖。浑身上下,毫发无伤,甚至连一丝疲惫都看不出来。
陆九玄一开始确实没太留意。毕竟,他正沉浸在失去柳如烟的悲伤和对未来的迷茫中。
直到……那少女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停下了脚步。
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清雅香气,并非花香,也非脂粉气,更像是雪后初晴的松针混合着古老书卷的墨香,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这股奇异的香气,竟能在浓郁的血腥与焦糊味中,硬生生辟出一片清净之地,瞬间贯入陆九玄的鼻端,让他那因悲伤和疲惫而混沌的思绪,猛地为之一清。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足以让人忘记呼吸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眸子,标准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自带三分天然的尊贵,七分洞察世事的疏离。瞳孔的颜色是极致的深邃,宛如最纯粹的黑曜石,又像是……蕴藏着万古星辰流转的无垠夜空。
但这双眼睛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所承载的眼神。
悠远。
沧桑。
仿佛……刚刚从一场横跨了无数纪元的沉睡中醒来,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懵懂,和一种与她少女外表极不相符的疲惫与了然。
当她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聚焦在陆九玄脸上时,那眼神中的懵懂与疲惫似乎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一丝恍然大悟,一丝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终于找到目标的……宿命般的联系感!
陆九玄心头猛地一跳!他敢对灯发誓,他在青云宗绝对、绝对没见过这号人物!
内门弟子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画风如此清奇、气质如此独特、容貌如此端庄大气、还自带“战场无伤”和“大佬气场”的美少女?!
她的容颜,并非时下流行的娇媚或清丽,而是一种近乎完美的、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端庄,仿佛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多一分则显秾艳,少一分则觉寡淡。身形也并非纤弱一类,自有恰到好处的丰腴,简单的弟子服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轮廓,行走间带着一种沉静如水的韵味。
这……这真的是青云宗的弟子?不是哪个隐世家族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或者干脆是哪个大佬夺舍重生了?!
“你是……” 陆九玄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因为情绪激荡而显得有些沙哑。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他的过去、他隐藏的所有秘密都彻底看穿。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滑到他紧握着劣质药瓶、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指,又落在他剧烈跳动的心口位置,最后……在那几乎没人会注意的眉心处,停留了片刻。
“这股力量……”
少女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山涧清泉流过温润的美玉,又像是夜晚微风拂过空谷的琴弦。但在这轻柔之中,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沉稳与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烙印在人的灵魂深处。
“……轮回的气息……”
她微微侧着头,乌黑的长睫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眼神中那一丝属于“初醒”的迷茫似乎加深了一些。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光洁的额前。
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一枚极其黯淡的、仿佛三瓣青莲般的印记,若隐若若现。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她那原本有些高不可攀的气质,瞬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与……不易察觉的脆弱?
“……还有那滴泪……”
说到“泪”字时,她的声音似乎微微一顿,抚摸额前的手指也停顿了刹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像是尘封亿万年的记忆被某个关键词狠狠触动,带着些许痛楚,些许怀念,些许……茫然。
陆九玄听得云里雾里,心脏却砰砰直跳。
力量?轮回?泪?青莲印记?
这都什么跟什么?!信息量太大,cpU要烧了!
难道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幻觉了?还是说……这妞儿根本就是个神棍,或者……干脆就是个走错片场的疯子?
可她那副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还有那双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沧桑迷茫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是疯了啊!反而……更像是一位刚刚处理完惊天动地的大事,顺路过来看看热闹,结果发现“欸?这儿有个熟人?”的……超级大佬?!
就在陆九玄满心惊疑不定,疯狂运转大脑试图分析当前状况的时候,少女的目光再次牢牢锁定了他。
这一次,那眼神中的迷茫尽数褪去,只剩下无比的清晰,无比的专注,以及……一种仿佛等待了无数岁月终于得到确认的……如释重负。
“我想起来了。”
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喟叹,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清雅独特的香气更加明显,几乎萦绕在陆九玄的鼻尖,带着一丝清冽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的脸庞离得很近,近到陆九玄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那枚三瓣青莲印记虽然依旧黯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韵。
她的眼神是如此的认真,如此的……深邃到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因’。”
“因?什么因?!” 陆九玄彻底懵了,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反复刷新,“这位师妹……不,前辈?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外门……呃,刚晋升内门的弟子而已啊!”
他试图解释,但少女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悠远和……了然,仿佛终于拼凑起了一块遗失已久的拼图。
“原来如此……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纠缠……万千因果……皆源于此。”
她再次轻轻抬起手,莹白如玉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似乎想要触碰陆九玄的眉心,那个她之前目光停留的地方。但最终,指尖却在距离他皮肤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克制,或者说……时机未到的怅然,缓缓放下。
“别急着悲伤。” 少女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眼睛,那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轻易看穿他心底所有的沉重和迷茫,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温和的安抚,如同长辈提点后辈,“死亡,并非终结。消散,也未必是永恒。”
陆九玄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死亡并非终结?消散也未必是永恒?!
她这话……她这话绝对是在暗示柳如烟!!!
难道……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关于灵魂?关于轮回?
“有些事,” 少女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这是源自灵魂深处的高位者气息,“关于你的过去……关于,真正的轮回……你,是时候该知道了。”
“我的过去?真正的轮回?!” 陆九玄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涌上心头——眼前这个神秘得不像话的少女,绝对掌握着解开他身上所有谜团的关键!他的穿越!玄机匣!十二滴情泪!甚至……柳如烟的最终去向!!!
周围的嘈杂、呻吟、悲伤,似乎在这一刻都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开来,迅速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眼神悠远沧桑、气息清雅神秘、容貌端庄大气、语出惊人、还疑似轮回大佬的少女。
不远处,月无暇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一双桃花眼不再是慵懒的媚意,而是充满了高度警惕和审视,紧紧地盯着慕容怜月,眉头微蹙,显然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或非同寻常的气息。
铁心兰更是直接将伤口草草一勒,握紧了那柄几乎报废的大斧头,摆出了防御姿态,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慕容怜月,仿佛只要她稍有异动,就会立刻扑上去拼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护崽的母老虎”。
妙音也停止了诵经,目光平静地望向这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和探寻。
但慕容怜月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或者说,在她眼中,这些人的反应,根本无足轻重。
她的眼中,自始至终,只有陆九玄。
“跟我来吧。”
她轻轻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分量,仿佛不是在邀请,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去一个……”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黑暗深处,而是微微抬起,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望向了九天之上,又或是九幽之下,眼神变得更加悠远,更加……深不可测。
“……能让你明白一切的地方。”
说完,她不再看陆九玄眼中那激烈挣扎的神色,而是从容地转过身,乌发如瀑,青色丝带轻轻飘动。她迈开脚步,向着那片吞噬了光明的、未知的黑暗区域,缓缓走去。
她的背影,明明穿着最普通的弟子服,身形也只是恰到好处的丰腴玲珑,却硬生生走出了几分……踏遍轮回,勘破迷途,指引宿命般的……孤高与决绝。仿佛前路纵有万般艰险,于她而言,亦不过是踏碎星辰,重归故里。
陆九玄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如同擂鼓!
去?还是不去?!
理智疯狂报警:这妞儿太诡异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是超级大坑”!百分百是大佬的马甲!跟她走,绝对会被卷入更可怕的麻烦里!说不定比幽冥殿还坑爹!
但是!!!
他想起了楚灵儿那触目惊心的白发和濒死的气息!
想起了苏晚璃昏迷前那复杂难明、带着探究和一丝冰冷审视的眼神!
想起了柳如烟最后消散时,那抹凄美而决绝的、仿佛带着无尽遗憾的眼神!
想起了自己身上那该死的、越来越多、像毛线团一样根本解不开的秘密!还有那个破盒子!那十二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集齐的眼泪!
这个慕容怜月,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唯一的突破口!
“等等!”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陆九玄嘶哑着嗓子,喊出了声。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浑身的酸痛欲裂和精神的极度疲惫,目光灼灼地、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盯着那个即将彻底没入黑暗的、雍容而孤高的背影。
“你……知道柳如烟……她……她到底……去了哪里吗?!她还有没有可能……”
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女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纤细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溶洞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残存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片刻后,一句缥缈如同九天之上传来的叹息,又像是轮回深处荡开的回音,轻轻飘来:
“想知道答案,就跟上来。”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失在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陆九玄在极度悲伤下产生的幻觉。
溶洞内,只留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众人,和站在原地,拳头紧握,内心进行着激烈天人交战的陆九玄。
去,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更加波谲云诡的命运漩涡。
不去,柳如烟的结局将成为永恒的遗憾,楚灵儿的生死未卜,自身的秘密也将永远被尘封……那种无力感和未知感,足以将他逼疯。
陆九玄深吸一口气,胸腔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疼痛。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娘的!富贵险中求!答案坑里找!
来都来了这个操蛋的世界,经历了这么多破事,还怕再多跳一个坑吗?!
不就是轮回吗?不就是大佬的马甲吗?不就是隐藏剧情吗?
老子……接了!
他猛地转过头,对着一脸担忧、警惕、外加“你敢跑老娘就打断你腿”的铁心兰,还有眼神复杂难明的月无暇、妙音等人,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
“那个……各位师姐,长老……我,我好像……找到点线索,必须去确认一下!去去……应该能回?”
说完,也不等她们是怒骂还是劝阻,他心一横,牙一咬,辨准了慕容怜月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毅然决然地、如同扑火的飞蛾般,一头扎进了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命运转折的……无边黑暗之中。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这片浸透了鲜血与悲伤的溶洞,似乎也终于完成了它作为舞台的使命。
七宗论道的闹剧与悲剧,在此惨烈落幕。
而通往更深层秘密,通往幽冥轮回,通往下一段更加凶险、更加离奇、也更加令人心(胃)悸(疼)旅程的大门,已经随着那位轮回道主的转身,和陆九玄的追随……
悄然洞开。
第二卷《红尘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