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入“络绎友”,外界的市声仿佛被厚重的门帘彻底隔绝。昏暗的光线下,时间仿佛都流淌得缓慢粘稠。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陈年墨锭、干燥草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深埋古墓刚开启时混合着泥土与金属氧化的“时间尘埃”的气息。这味道,比汴梁承古斋秦砚之店里的古董气息更加古老、更加沉郁,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历史感。
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和书架,塞满了各种形态的器物:残缺的青铜器皿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绿锈;碎裂的陶俑被精心拼接,用细小的支架固定;卷轴、册页、线装书层层叠叠,有些纸张早已发黄发脆,边缘卷曲;还有大量韩斌叫不出名字的工具、瓶罐、药材,杂乱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内在秩序地堆放着。中央是一张巨大的、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实木工作台,上面散落着镊子、毛笔、放大镜、特制胶水、以及几片正在修复中的、布满虫蛀孔洞的竹简残片。
工作台后,那位穿着深灰色棉布长衫的老者——曹嵩,终于停下了手中精细到极致的工作。他缓缓转过身。
灯光映照下,曹嵩的面容清晰起来。他看起来约莫六十许,身形清癯,背微微佝偂,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如同古树虬结的纹路。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上下打量着韩斌,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韩斌体内那混乱的三家气息、躁动的深渊之种、以及惊魂未定的灵魂。
“来了?”曹嵩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洛邑特有的腔调。不同于汴梁话的爽利直白、尾音略扬,洛邑的口音更显平缓、低沉、字正腔圆,每个字的发音都仿佛带着历史的重量,有种不急不徐的韵律感,如同缓缓流淌的洛河。“汴梁来的韩小子?” 他再次确认,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韩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因环境骤变带来的紧张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是,晚辈韩斌。受汴梁赵叔所托,前来拜见曹老板。” 他恭敬地双手奉上那块刻着“曹”字的黑色令牌。
曹嵩的目光在令牌上扫过,并未伸手去接,只是随意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韩斌放在工作台一角。令牌落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显得毫不起眼。
“坐吧。”曹嵩指了指工作台对面一张同样老旧、布满刻痕的木凳。他自己则拉过一张高脚凳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修复古籍般的精准和谨慎。他拿起桌上一块干净的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细微墨渍和胶痕,目光却始终落在韩斌身上,带着审视。
“赵老饕(赵杞中)在电话里把你的事,大概说了些。”曹嵩开口,洛邑口音平缓低沉,却字字清晰,“说你体内儒、墨、阴阳三家驳杂,尚未梳理出主次,更未选定契合自身的路径。啧…”他微微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不赞同。
“精神都三境‘流水不争’了,肉体也洗髓境了,连个路径都还没定下来…真是少见。”曹嵩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不解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结构奇特的古物。“根基不稳,大厦将倾。你这情况,就像一艘造了一半却还没确定航道的船,在风暴里乱闯,随时可能散架。”
韩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感到一丝窘迫。他之前在白鹿洞跟随守拙先生,更多是学习如何稳定体内三家冲突,避免走火入魔,对于选定一条明确的“路径”,确实没有清晰的认知和迫切感。秦砚之似乎也认为他可以再等等看。此刻被曹嵩点破,他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个隐患。
“请…曹老板指教。”韩斌坐直身体,虚心求教。洛邑的沉静氛围和曹嵩身上那股沉凝的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收敛心神。
曹嵩放下白布,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店铺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与历史长河。
“指教谈不上。守藏一脉,守的是器物,守的是典籍,守的…也是这天地间流转不息的‘道’与‘理’。”曹嵩的声音在昏暗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讲述古老箴言的韵味。
“世人皆知,诸子百家,以‘道’为宗。儒、墨、阴阳、名、农、法、纵横、道、杂,这九家学说,如同九条奔涌不息的大河,各自有其源头、脉络和入海的方向。它们阐述的是天地运行的法则,人伦社会的秩序,是根本性的‘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用更浅显的方式解释:“而‘路径’(他用了这个词,发音清晰而郑重),则不同。它更像是在这‘道’的大河之上,根据你自己的性情、际遇、兴趣、乃至…心中所求,所选择或开辟的一条具体的‘航道’。”
“打个比方。”曹嵩拿起工作台上一支细长的修书毛笔,笔尖沾了点清水,在桌面上轻轻画出一道弯曲的水痕,“‘道’是这条水脉,它决定了水的流向、特性。而‘路径’,是你驾驭这条水脉的方式。你可以是顺流而下的轻舟(顺心而为),可以是逆流而上的勇者(挑战磨砺),也可以是岸边垂钓的渔夫(专注一隅),甚至…是引水灌溉的农人(利用转化)。”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韩斌身上,眼神锐利:“关键在于,‘路径’必须与你所修的‘道’,以及你自己的‘心源’(他用了这个词)相契合!要顺心!顺心才能通明,通明才能走得远,走得稳。”
“这听起来似乎很宽泛?”曹嵩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洞察世事的笑意,“确实。只要‘顺心’,理论上,任何‘道’都可以衍生出无数条‘路径’。比如,你修的是墨家的‘兼爱非攻、尚贤节用’之道。”他用毛笔在“墨家”二字旁点了点。
“那么,你的‘路径’可以是‘工’(精研器物,以工济世),可以是‘道’(行侠仗义,守护弱小),可以是‘文人’(传道授业,教化世人),甚至…可以是‘盗’!”曹嵩的语气加重,目光灼灼。
韩斌微微一愣:“盗?”
“不错。”曹嵩肯定道,“若你心中秉持的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侠义’,是打破不公秩序的‘非攻’,那么以‘盗’为路径,行那盗亦有道之事,劫取不义之财散与贫苦,又有何不可?只要你的‘心源’与墨家的‘道’不悖,与这‘盗’的路径能自洽,那未来未尝不能成就一条‘侠盗’的大道!历史长河中,这样的奇人异士并非没有。”
这个例子让韩斌心中豁然开朗,似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路径的选择并非被“道”死死框住,而是有着如此灵活的可能!他体内那墨家“非攻”、“尚贤”的意念,似乎也因这个例子而微微活跃起来。
然而,曹嵩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而凝重,如同在敲响警钟:
“但是!有些‘道’与‘路径’,是天生相克、水火不容的!它们的本质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强行结合,只会导致‘心源’撕裂,道基崩毁!”
他手中的毛笔重重地点在桌面上,仿佛要钉死一个真理。
“最极端的例子,便是‘儒家’与‘娼’!”曹嵩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否定。
“儒家之道,核心是什么?‘仁义礼智信’,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规范与秩序追求!是‘克己复礼’,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它要求的是对礼法的遵从,对道德的持守,对自身欲望的克制!”
“而‘娼’这条路径呢?”曹嵩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冽,“无论其背后有多少无奈与悲欢,其行为本质,是以身体为商品,以满足他人欲望(尤其是肉欲)为业。这与儒家‘克己’、‘重礼’、‘修身’的核心要义,从根本上就是冲突的!是对儒家所维护的‘礼’与‘秩序’的直接践踏!”
他直视着韩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试问,一个真正信奉儒家之道、以‘礼’为行为准则、以‘修身’为毕生追求的人,他的心源,如何能与‘娼’这条路径自洽?他如何能在践行‘娼’的同时,不违背自己的‘道’,不撕裂自己的‘心’?这是根本性的矛盾!是灵魂层面的冲突!所以——”
曹嵩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回荡,带着历史的尘埃落定的沉重感:
“从来没有儒家的娼!”
“强行走这条路的人,要么是伪儒,心口不一,道基早已败坏;要么…便是被自身欲望或外力扭曲了心源,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道毁人亡,沦为笑柄或悲剧。这是铁律!”
这番振聋发聩的阐述,如同重锤般砸在韩斌心头!他瞬间明白了“道”与“路径”关系的精妙与残酷之处——自由与束缚并存!选择路径,既要顺心,更要守道!绝非随心所欲!
他体内的儒家意念(仁义礼智)、墨家意念(兼爱非攻)、阴阳意念(平衡流转)仿佛也因曹嵩的话语而产生了不同的波动。儒家意念对那“礼”与“秩序”的强调似乎更加清晰;墨家意念对“非攻”的理解似乎多了一层“行侠”的路径可能;阴阳意念则在思索着如何平衡这三者,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航道”。
同时,他胸口那枚被封印的深渊之种,似乎也在这关于“心源”、“道基”的严肃讨论中,隐隐传来一丝冰冷的悸动,仿佛在提醒他,他体内还潜藏着一个能扭曲一切“心源”的恐怖存在。
曹嵩看着陷入沉思、脸色变幻不定的韩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动了他。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工具,开始专注地修补那片脆弱的竹简残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婴儿。昏暗的灯光下,他佝偂的背影与满屋的古物融为一体,仿佛本身就是这漫长历史与无尽“道”“理”的一部分。
店铺内只剩下毛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韩斌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洛邑老城的繁华市声被隔绝在门外,此刻,这间名为“络绎友”的古老店铺,成为了韩斌梳理混乱、直面自我、选择未来道路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道场。而曹嵩关于“道”与“路径”的箴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长久地回荡在他的修行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