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走到樊楼后巷时,靴底碾碎了半片枯叶。
朱漆门檐下悬着两盏羊角灯,暖黄光晕里\"樊楼\"二字金漆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这是汴京最金贵的销金窟,可他知道,最金贵的笼子,往往锁着最想飞的鸟。
后墙根有棵老槐,他借着力道翻上树杈,指尖刚触到檐角铜铃,楼内忽然传来琴声。
那调子本是《玉树后庭花》,到第三句却突然拔高,像有根细针猛地挑断了弦。
\"是李姑娘又在练新曲。\"墙下两个护院凑着酒葫芦嘀咕,\"前日王大人送的珊瑚簪子,她转手就扔到荷花池里了。\"
陆九渊翻身落在瓦当上,青瓦在他脚下只轻响一声。
三楼东窗透出烛火,窗纸上映着个苗条身影,指尖正一下下叩着琴面,像是在数什么。
他屈指敲了敲窗棂,里面的动静陡然停住。
\"陆先生。\"李师师的声音比琴声还轻,窗棂\"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她探出头来,鬓边的珍珠步摇跟着颤了颤,\"这么晚......\"
陆九渊翻身进屋,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三晃。
他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月白锦缎裹着肩颈,腕间的翡翠镯子却没戴,露出一圈淡红的勒痕——是被琴弦磨的。
\"我来问你句话。\"他解下腰间的刀放在桌上,刀鞘磕着青瓷茶盏发出清响,\"你可愿跟我离开汴京?\"
李师师的手指在琴弦上顿住,指甲盖泛着点青白。
她望着他腰间那枚刻着\"醒世\"的醒木,忽然笑了:\"陆先生总爱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前日书场里讲'红拂夜奔',说那歌姬跟着李靖跑了,倒比在杨素府里活得分明。\"
\"那你觉得红拂蠢么?\"陆九渊往前半步,烛火映着他眉骨的阴影,\"樊楼的金叶子能堆成山,可你弹琴时总望着北墙——上个月十五,你掀开窗看月亮,看了足足半柱香。\"
李师师的睫毛颤了颤。
她伸手抚过案头的妆奁,翡翠盒子里躺着排金簪,最上面那支是并蒂莲模样,花瓣上还凝着水痕——是她今早摔的。\"老鸨说,我再闹三个月,就把我送到杭州分楼。\"她忽然抬头,眼里有团火在烧,\"可我想去的不是杭州,是......\"
\"是能自己选路的地方。\"陆九渊替她把话说完。
他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打开是张粗黄的人皮面具,\"子时三刻西水门开,我雇了辆运绸缎的车。
你戴这个,车帘一放,没人能认出樊楼花魁。\"
李师师的手指悬在面具上方,忽然触到匣底压着的半块碎玉。
那是块青白玉,断口参差不齐,却被仔细磨过边,\"这是......\"
\"前日在市集捡的。\"陆九渊别开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像极了你去年落在书场的玉佩。
那天你说,这玉是你娘留下的,碎了就再没戴过。\"
李师师的指尖在碎玉上轻轻一按。
楼下忽然传来老鸨的尖笑:\"李姑娘?
王大人送的波斯猫儿到了,您不去看看?\"那声音越近越高,\"哟,门怎么反锁了——\"
\"跟我走。\"陆九渊抓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
她望着案头那支摔碎的金簪,又望着他腰间的醒木,忽然扯下鬓边所有珠翠,哗啦啦落了一桌。\"等我。\"她转身打开衣柜,从最底层摸出件粗布短打,\"上个月让小桃买的,说要扮作男儿去看庙会。\"
人皮面具贴上脸时,李师师对着铜镜眨了眨眼。
面具下的脸褪去了脂粉,倒显出几分清瘦的真切。
她提起包裹要走,又回头看了眼妆奁——那支并蒂莲金簪还躺在水痕里,她却笑了:\"不拿了。\"
出樊楼时正碰上来送猫的王大人,陆九渊揽着她的肩往巷子里钻。
老鸨的骂声追着他们跑了半条街,李师师却越跑越快,发梢扫过他的下颌,带起一串细碎的笑:\"原来夜里的风,是凉丝丝的。\"
第二日晌午,陆九渊在悦来客栈后院找到谢卓颜。
她正蹲在井边擦剑,水袖挽到肘弯,腕上系着的武当丝绦被水打湿了半截。\"要走了?\"她头也不抬,剑尖挑起块抹布甩干,\"昨儿夜里樊楼闹贼,老鸨报官说丢了镇楼的珊瑚树。\"
\"是丢了更金贵的东西。\"陆九渊摸出酒坛抛过去,谢卓颜伸手接住,坛口还沾着未擦净的酒渍,\"帮我给白展堂带句话,下次说书,要他来捧个场。\"
谢卓颜拔开酒封,酒香混着井水的凉意在空气里漫开。
她仰头灌了一口,喉结动了动:\"武当山的雪该化了。\"她突然把剑往陆九渊怀里一塞,\"这剑借你,遇到麻烦时......\"话没说完又笑了,\"算了,你那张嘴比剑快。\"
离开汴京的马车走了七日。
第七日黄昏,他们在神威镖局停下。
镖头递来封信,封口盖着\"大理段氏\"的朱印。
陆九渊拆开,墨迹未干的字里夹着片枯叶:\"厉姑娘前日咽气,说要葬在谢小荻墓旁。
她临终前说,当年不该把那碗参汤换成毒药。\"
李师师坐在车辕上啃炊饼,见他攥着信发呆,便把饼掰了半块递过来:\"可是故人?\"
陆九渊把信收进怀里,指尖摩挲着衣料下的碎玉。
他望着远处的山影,忽然笑了:\"是该去趟大理了。\"
大理城的风裹着花香扑来那日,段誉正站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下。
他穿着月白锦袍,发间却别着朵红山茶——还是当年那副爱胡闹的模样。\"九渊!\"他远远挥着手跑过来,身后跟着个穿灰布僧袍的大和尚,正是虚竹,\"乔大哥在醉仙楼等你,说要把去年藏的女儿红全搬出来!\"
醉仙楼二楼靠窗的桌子,乔峰正拍开酒坛泥封。
他还是那样壮实,肩头搭着的丐帮破布却洗得发白。\"九渊!\"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你走这半年,江湖可热闹了——左冷禅那老匹夫到处找你,说你在书场骂他'面如冠玉,心似蛇蝎'。\"
陆九渊接过虚竹递来的酒碗,碗沿还沾着葡萄汁。
段誉凑过来要替他斟酒,被乔峰一把推开:\"让他自己来!
当年在杏子林结义,你可没少偷喝我的酒。\"
酒碗相碰的脆响里,陆九渊望着三个故人的笑脸。
乔峰的眼角多了道新疤,虚竹的僧袍袖口补着块蓝布,段誉的山茶蔫了半朵——可他们的眼睛都亮着,像当年在聚贤庄外的篝火旁。
\"九渊,\"乔峰突然放下酒碗,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我总说你这张嘴能翻云覆雨。
可如今看来......\"他仰头又灌了口酒,喉结动得像座山在晃,\"这江湖,该你掀起来了。\"
陆九渊望着窗外的苍山,山尖的雪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他端起酒碗,酒液晃出些微涟漪——那涟漪里,仿佛映着无数张面孔:白愁飞在小寒山的雪地里踉跄,谢卓颜在井边擦剑时的侧影,李师师戴上面具时眼里的光。
\"来。\"他碰了碰乔峰的酒碗,又碰虚竹,再碰段誉,\"先干三碗。\"
乔峰已经拎起酒坛,坛口对着他一扬:\"三碗哪够?
当年你说要与我痛饮三百杯,今日先干三碗如何?\"
陆九渊望着三人发亮的眼睛,指尖扣住酒碗边缘,喉间泛起热意——这江湖,终究是要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