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雪粒打在陆九渊眉骨上时,他正跨过门槛。
场中本是乱糟糟的争执——华山派的青锋剑挑着恒山派的拂尘,崆峒派的铁爪扣住青城派的剑柄,百来号人挤在青石板上,唾沫星子混着雪水砸在泥里。
直到他玄色大氅一掀,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陆先生\",这才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陡然静了半息。
\"各位早。\"陆九渊的声音比雪还凉,指尖漫不经心敲了敲腰间木梳,\"英雄会要论的是三十年前的血案,不是今日的鸡毛。\"
话音未落,西首突然窜出个红面汉子。
陆九渊眼尾扫到他腰间绣着\"嵩山\"二字——左冷禅的人,总爱挑这种场合闹事。
那汉子挥着九环刀便劈过来,刀风卷得陆九渊额前碎发乱飞:\"姓陆的,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
\"当啷\"一声。
汉子的刀突然脱了手。
众人这才看清,陆九渊根本没动——他只是用那把断齿木梳轻轻一弹,梳齿擦过刀背的刹那,刀刃竟像被抽了筋骨,软绵绵砸在地上。
更骇人的是,刀身正中央多了道半指深的裂痕,从刀镡直贯刀尖,像是被无形剑气生生劈开的。
\"断脉剑法。\"人群里不知谁颤着声说了句。
陆九渊扫过去,见是个白须老者,正攥着袖口发抖——那是当年在雁门关外见过他出手的太行山老刀客。
演武场彻底静了。
陆九渊弯腰拾起那把裂刀,指腹蹭过裂痕:\"这剑法专断凡铁,三十年前雁门关外,带头大哥的玄铁剑,也是这么断的。\"
他话音刚落,演武场入口突然响起脚步声。
萧峰扶着阿朱进来时,雪粒正往他肩头落。
阿朱的狐皮围脖沾了薄雪,像团会呼吸的云。
她小腹隆起的弧度隔着大氅也看得见,左手却还攥着萧峰的雁翎刀,刀鞘上的并蒂莲被雪水浸得更艳。
\"萧大侠!\"人群里有人喊。
萧峰没应,只扶着阿朱一步步往场中走。
他每走一步,青石板就\"咔\"地裂开道细纹——不是他内力震的,是他靴底沾的冰碴子,混着怒火碾碎的。
直到站到陆九渊身旁的石台上,萧峰才开口。
他声音像破云的惊雷,震得演武场的雪都簌簌往下落:\"三十年前,我爹娘在雁门关外被截杀。
带头大哥纠集二十一名好手,说我爹是契丹奸细。\"他喉结滚动,眼尾的红血丝爬进瞳孔,\"可我娘说,他们连我爹的脸都没看清,只认准了半块契丹狼首玉。\"
阿朱悄悄攥住他的手。
萧峰低头看她,她睫毛上沾着雪,却笑得像当年在小镜湖的月光:\"说下去,萧郎。\"
\"今日我要问在场诸位——\"萧峰突然拔高声音,目光像两把刀,从人群头顶刮过,\"那半块狼首玉,是我爹当年在长白山救了个汉人商队,人家硬塞给他的。
可带头大哥为何能拿到另半块?\"他转身,目光精准钉在演武场东侧的灰衣僧人身上,\"玄慈方丈,你说呢?\"
空气骤然凝住。
玄慈站在少林众僧最前面,袈裟上的金线被雪水浸得发暗。
他双手合十,目光却没避——就这么平平无奇地看着萧峰,像在看个讨糖吃的小沙弥。
陆九渊摸出怀里的血书。
纸页发黄,边角还带着焦痕,是他从雁门关崖底的老鸦窝里掏出来的。\"这是当年参与截杀的赵钱孙临终前写的。\"他展开血书,指腹点在最后一行,\"他说带头大哥'掌力带少林龙爪手余韵,念诵佛经时用的是达摩院秘传的梵音'。\"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华山派掌门\"哐当\"摔了茶盏:\"龙爪手是少林绝技,梵音...那是达摩院首座才能学的!\"
\"更妙的是。\"陆九渊又摸出那把断齿木梳,梳背上\"玄慈\"二字在雪里泛着冷光,\"这梳子是十年前,有位行脚僧在少室山脚下捡的。\"他盯着玄慈的眼睛,\"那僧人说,梳子主人当时受了伤,伤口形状...像极了龙爪手。\"
演武场的雪越下越密。
阿朱突然轻咳一声,萧峰立刻扶住她后腰。
她抬头冲他笑,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别怕,我在。
玄慈终于动了。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露出腕间一道淡白疤痕。
那疤痕呈五爪状,正是龙爪手留下的旧伤。\"陆施主。\"他声音像古寺晨钟,震得檐角铜铃轻响,\"当年之事,你说的...倒有七分对。\"
陆九渊瞳孔微缩。
他早料到玄慈不会否认,却没料到他承认得这么坦然。
演武场的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刮得他玄色大氅猎猎作响。
他望着玄慈身后的\"大雄宝殿\"匾额,突然想起今早山门前那片剥落的金漆——原来有些真相,早就在光天化日下,只是世人不愿看。
萧峰的手慢慢按上雁翎刀。
刀鞘上的并蒂莲被他握得发烫。
阿朱的指尖还搭在他手背上,温温的,像团不会灭的火。
玄慈合十的手垂了下来。
他望着萧峰,目光里有痛,有悔,却没有惧:\"萧施主若要问罪,老衲...\"
\"方丈!\"
一声断喝从少林众僧中炸开。
陆九渊转头,见是戒律院首座慧苦。
那老和尚胡子都在抖,指着玄慈的手直哆嗦:\"你...你当真...\"
玄慈没理他。
他只是望着萧峰,望着阿朱,望着演武场里每一双震惊、愤怒、疑惑的眼睛。
雪落在他僧帽上,落在他袈裟上,像给这尊坐了四十年的佛,轻轻盖了层孝。
陆九渊摸了摸腰间的木梳。
梳齿上的刻痕还在,\"玄慈\"二字被雪水浸得发深,像两行没擦干净的血。
他知道,这场惊雷才刚劈开云层。
真正的雨,还在后头。
演武场的雪粒裹着北风灌进衣领时,玄慈方丈那声\"七分对\"像块烧红的炭,\"滋啦\"一声烙在众人脊梁上。
华山派掌门的茶盏在石桌上跳了两跳,终于\"咔\"地裂成两半;崆峒派铁爪老者摸向腰间的手顿在半空,指节捏得发白——他们望着那尊立在雪幕里的灰衣僧,忽然发现看了四十年的慈悲法相,竟像被揭了层金漆,露出底下斑驳的泥胎。
\"不可能!\"慧苦首座踉跄两步,袈裟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碎茶盏,\"方丈闭关参禅三十载,连戒律院抄经都要亲审,怎会...\"他突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扫过玄慈腕间那道五爪疤痕,声音陡然哑了。
人群里不知谁嘀咕了句\"龙爪手\",立刻像火星溅进干草堆。
恒山派小尼姑攥着拂尘的手直抖,拂尘穗子扫过身侧青城派弟子的剑柄;太行山老刀客摸出酒葫芦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打湿了前襟绣的\"义\"字——当年他在雁门关外见过带头大哥的掌风,此刻再看玄慈合十的手,竟真有几分相似。
\"萧大侠!\"
一声暴喝炸响。
徐长老从丐帮人群里挤出来,他本就发福的脸涨得紫红,腰间的打狗棒被攥得\"咯吱\"响:\"你爹是契丹人,你娘是契丹人,你身上流的也是契丹血!\"他唾沫星子混着雪粒喷在萧峰脸上,\"当年群雄截杀的是契丹奸细,你倒好,为了给奸细报仇,连少林方丈都敢诬陷!\"
萧峰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的手按在雁翎刀上,刀鞘上的并蒂莲被体温焐得发烫——阿朱的手指正悄悄勾住他尾指,像根拴住暴龙的软绳。
陆九渊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腰间木梳的断齿硌得虎口生疼。
他望着徐长老脖颈处跳动的青筋,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洛阳客栈听到的密报:上个月徐长老的独子在嵩山脚下被劫,事后左冷禅差人送了箱金叶子到丐帮分舵。
\"徐长老。\"陆九渊开口时,声音比雪水还凉,\"你说萧大侠是契丹人报仇,那你可知...\"
\"放屁!\"徐长老打断他,扬起打狗棒就要往萧峰面门砸,\"老叫花子今天就替天...\"
\"啪!\"
陆九渊动了。
他根本没看清对方出掌的轨迹,只觉眼前一花——那只按在腰间木梳上的手突然抬起,掌心虚虚一推。
徐长老的打狗棒\"当啷\"砸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后心,\"蹬蹬蹬\"退了七步,撞翻三张木凳才勉强站稳。
他捂着胸口,指缝里渗出血沫,脸上的紫红褪成死灰:\"你...你敢伤我?\"
\"我伤的是满口胡言的狗。\"陆九渊一步跨到他面前,木梳在指尖转了个圈,\"三天前丑时三刻,你在洛阳城西破庙见了嵩山派的'金算盘'周八斤。\"他声音陡然压低,只有徐长老能听见,\"他给你的箱子里,除了金叶子,还有半块狼首玉。\"
徐长老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张了张嘴,却只咳出更多血沫。
演武场死一般寂静,直到青城派弟子的剑穗子扫过石缝里的雪,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报——!\"
一声带着血锈味的嘶吼撞开演武场的木门。
众人转头,见个浑身是血的军官踉跄着栽进来,他铠甲上的\"雁门关\"三字被血浸透,像团正在融化的红雪。
他抓住门框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血痂,\"三十年前...旧账未清...\"他突然剧烈咳嗽,鲜血喷在青石板上,晕开朵朵红梅,\"契丹...契丹人带着当年的狼首玉...要血洗...\"
话音未落,他的手\"啪\"地垂了下来。
陆九渊上前探他鼻息,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冰:\"死了。\"
演武场的雪下得更密了。
萧峰蹲下身,用指尖蘸了军官衣襟上的血,凑到鼻端闻了闻——是铁锈味混着松脂香,和当年雁门关外他娘染血的披风一个味道。
阿朱抚着隆起的小腹,突然轻轻扯了扯他衣袖:\"萧郎,他手里攥着东西。\"
萧峰掰开军官僵硬的手指,一枚半块狼首玉\"当\"地落在雪地上。
玉面刻着的狼眼泛着幽光,和当年他爹救汉人商队得到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陆九渊弯腰拾起玉,指腹擦去上面的血。
他望着玄慈腕间的疤痕,望着徐长老胸口未干的血渍,又望着那枚狼首玉——突然想起今早山门前剥落的金漆。
原来有些真相,从来不是被藏起来的,是被人用金漆糊住了眼睛。
徐长老还在咳血。
他望着陆九渊手里的玉,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一口血呛得蜷成虾米。
陆九渊扫了他一眼,将玉收进袖中。
他的目光掠过演武场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掠过萧峰紧抿的嘴角,掠过玄慈如深潭般的眼——最后落在那扇被撞开的木门上。
门外的雪地里,一行新鲜的脚印正延伸向少林后山,脚印旁,有半截被踩碎的嵩山派弟子腰牌,在雪里泛着冷光。
他摸了摸腰间的木梳。
梳齿上的\"玄慈\"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像两行要烧起来的血。
陆九渊知道,这场雪才刚下透。
真正要化的,是压在江湖人心头三十年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