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脸上的懊恼之色太过显眼,萧琚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他看向窗外的雪景。
耳边响起了小宫女绘声绘色的语调、闪亮欣喜的眼神,似乎眼前寻常的雪景也因此多了几分意趣。
他折回桌前,铺开画纸,又让小宫女准备色料。
闭眼想了下刚才窗前那一幕。
落笔作画。
都画到了一半,旁边才传来小宫女的声音。
“陛下画的是……”
听着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萧琚淡淡应了声,抬头果真看见一张落泪的脸。
“再哭就把这张脸画上去。”
姜末手忙脚乱地抹去眼泪,扬起一个万分灿烂的笑脸,“陛下,画这张脸如何?”
眼眶微红,敌不过她眼中的璀璨。
好像不论何时,她都能露出这般朝气蓬勃的笑脸。
“太丑了。”
帝王低头继续作画。
耳边是小宫女不甘心的小声抗议,在温暖的书房里,他听着却不觉得呱噪。
笔下的一张脸渐渐有了清晰的模样。
是小宫女扶窗回首的那一瞬。
身后是红墙黛瓦的雪景。
而她灵动的笑容,几乎要从画卷上跃出。
姜末看着画中的自己,哪怕用手背遮挡着,也压不住脸上的红晕、嘴角的笑意。
原来……
她在陛下眼中是这样的。
就还……挺美的……一点也不丑……
除了脸上的笑意,她胸口的心脏也怦怦乱跳,一冲动,脱口闻到:“陛下,这幅画能送给奴婢么?”
萧琚收笔,“可以。”
姜末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您、您说真的么?”
“那孤收回?”
姜末连忙将画护在怀中,一脸的宝贝,“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萧琚轻揉了下她的头,“就当是孤提前送你的新年贺礼。”
垂下的眼神透着姜末看不懂的眼神。
但她知道,与情爱无关。
她愣怔地看着,心间莫名刺痛了一下。
片刻后,萧琚已收回手,挑眉:“还不谢恩?”
眼神已然恢复如平日。
姜末连忙挤出笑脸,“谢陛下隆恩!”
萧琚看着小宫女宝贝的托着画纸放到一旁晾干,探着头看得分外投入,连他的眼神也一并变得温柔。
这是他陪她过的第一个新年。
或许……
也是最后一个。
外面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仿佛能盖住世间所有的丑陋与肮脏,只留下一片洁白。
又过了几日,到了大年三十的新年宫宴。
今年哪怕多了位秦王留在京城,但宫宴比往年冷清许多。
姜末身份特殊,宫宴人多眼杂,怕贼人乘机作乱,祈均不准她混入昭阳宫大殿侍宴。
她留在庆元殿同茶房太监、小裕子等人一起吃了晚饭。
之后各人各有差事忙去。
姜末向司刹商量了下,由他带着去宫女住所找嬷嬷。
今日发了宫女的份例,她在御前当差,得了两件新棉衣,另外还有不少棉花、里布,另外卫妃娘娘也赏了她新衣裳、珠花、绒花等宫女能用的首饰。
她自己一人也用不完。
挑了些出来分给嬷嬷和沈莉。
今夜沈莉在昭阳宫当差,她干脆就把东西都给了嬷嬷,请嬷嬷转交,比她直接拿去昭阳宫妥当。
等她从宫女住所出来,还未走出甬道,司刹就伸手拦了下,低声道:“前面秦王。”
秦王二字,在姜末耳边炸开。
她浑身血液像被冻住。
心底的恨意、恐惧交加。
她低下僵硬的脖颈,屈膝无声行礼。
看见两盏宫灯从她眼前经过,照亮后边的半截身影,她耳边响着隆隆声,双眼死死盯着脚尖前的地面。
那一道光晃过,冷不防又停下。
一道声音从面前传来:“你们是哪个宫的?”
司刹躬身回话:“回王爷,奴才是庆元殿侍卫,从膳房送宵夜回庆元殿!”
姜末手里正好提着一个食盒。
秦王看了眼侍卫,刚才他早已看见这个侍卫,极为敏锐,而且身形不似寻常侍卫,身后还跟着一个打扮不似寻常宫女的女官,深夜在宫中穿梭,他顺口问了句。
听到是庆元殿后,不再多问,抬脚离开。
直到秦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司刹才直起身,回头说了声:“可以走了。”
姜末急忙收回视线。
低下头,生怕被司刹看见她眼底绵绵不绝的恨。
“好。”
她应声。
握着食盒的手收紧。
她竟然再次看见的秦王,此时宫宴还未结束,秦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是他在谋划着什么?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提前离席?
秦王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京城?
这一路上,姜末险些抠破手指。
她不受控制地再次想起前世秦王说的每一个字、他每一个残忍的眼神,不敢想在她死去后,秦王是否找到了陛下……而陛下是否受秦王的折辱……
越想,她的心口越痛。
她加快脚步,迫切地想要见到陛下!
想要看见这一世还好好活着的陛下!
姜末不知不觉已经越过司刹。
司刹不解,抬脚追上:“姜姑娘怎么了?”
姜末头也不回道:“肚子疼。”
司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闭嘴不再追问,两人的小碎步几乎快撵上小跑的速度了。
在远远绕过昭阳宫时,他们才知道提前结束。
前头的王爷等先走,之后才轮到朝臣。
那就是陛下已经回了庆元殿!
姜末走得几乎快飞起来!
披着的斗篷在身后扬起翩飞的弧度。
当她气喘吁吁地回了庆元殿,看见书房里亮着明亮的烛火,有人影倒影在窗子上。
是——
陛下回来了!
姜末快步走到书房前,推开门。
屋中的烛火、温暖一并涌来。
还有里面一片热闹的情形。
她看着书房里支起了一张圆桌,陛下、祈公公、铁甲卫统领都坐着,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酒水。
姜末一时愣住。
不知自己该进还是退。
“小姜末~”祈均看着傻愣在门口的小宫女,笑眯眯地招手,“快进来,就等着你了。”
于是,他看见小宫女的表情更傻了。
姜末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用力点头应下,“奴婢来迟了——”她应下后,身后响起一个落地声,哪怕声音压得再轻,现在的姜末也能辨别出来。
她回头看去,一条胳膊先搂上她肩膀。
“幸亏我来了,否则师兄、祈均你们就打算瞒着我偷偷热闹么!”
是卫妃娘娘!
卫确揽着姜末进入书房。
身后的被门外的司刹关上。
萧琚似乎一点也不诧异卫妃回来,祈均、铁甲卫统领前后起身,沉默行礼。
卫确摆手:“师兄都与你们同桌而坐了,你们也不用对我行这些虚礼了。”卫确入席,祈均将自己的碗筷腾出来,挪到姜末旁边。
萧琚拉着卫确坐下,眉眼在温暖的烛火中温和,“宫宴上你已经喝了不少,怎么没回去歇着?”
卫确微笑着回道:“宫宴上喝的都是场面应付的酒,哪里尽兴?况且,今夜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日,我想过来向师兄道第一声新年安康。”
萧琚笑着捏了下她的手,却未应下一声。
姜末看着陛下与卫妃娘娘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她打从心底高兴,尤其是在今夜这样特殊的日子里。
前世的陛下……
没有卫妃娘娘的陪伴。
也不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眼神。
她自私地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或多或少影响了这一切的发展,这一世的陛下才能有娘娘的陪伴。
她替陛下高兴。
一高兴,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萧琚要分神应对卫确,祁均偶尔也会加入几句,铁甲卫统领本就是寡言之人,他也沉默地吃酒、吃菜,难得与祁均斗几句嘴。
姜末安静地埋头干饭、吃酒,等到萧琚发现她喝醉时,姜末已经醉得狠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水汪汪、湿漉漉地看着他们,脸上嘿嘿地傻乐着。
卫确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喝醉,撇下萧琚,开始逗姜末。
卫确也喝了不少,这会儿眼也有些发直,两人凑在一起说两句话就呵呵呵地笑成一团。
萧琚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祁均,送卫妃回宫吧。”
正在逗姜末的卫确怔了下,她回头说道:“师兄,新年还未至呢。”
萧琚起身,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起,“宫宴再加这儿,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回去早点休息,明日孤再去看你。”
卫确难得怔怔地看他。
“师兄……”她启唇,轻声呢喃着,眼中的醉意在这一刻清醒,最终,她还是点头,“好,那我回去了,师兄也早些休息。”
萧琚松开手,叫来祁均,无视祁均复杂的眼神,吩咐他护送卫妃回宫。
在二人离开后,铁甲卫统领也悄无声息地消失。
萧琚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小宫女,揉了下额角,将她抱起。
走到一半时,姜末已经醒了,她有些晕乎乎的,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陛下抱着,她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装睡,可眼睛却这么也睁不开。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接着,陛下弯腰将她放下。
姜末闭着眼睛,继续装睡,甚至当身体触碰到床时,她还想要佯装熟睡地翻个身。
眼前冷不丁想起陛下清冷的嗓音。
“可以醒了。”
姜末:……??
她只要睁开眼,从床上头重脚轻地爬了起来,看着眼前的陛下,语气还有些委屈地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萧琚盯着她鼓囊囊的袖子,“还藏了什么。”
姜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明明是在陛下和卫妃娘娘背着她说话时偷偷藏的!怎么会被发现!
“拿出来。”
萧琚语气冷了几分。
姜末乖乖从袖子把酒壶、酒杯拿出来。
萧琚伸手,她却大胆地避开了。
这下萧琚知道小宫女的确还醉着,否则不会如此大胆。他也告诉自己不要和醉鬼一般计较,打算强行拿走。
小宫女眼疾手快倒了一杯酒。
萧琚气笑,都醉成这样了,还记着贪杯?!看来明日要好好罚她一回!
姜末丝毫没有察觉到帝王的打算,她放下酒壶,双手端着酒杯,朝陛下敬了一杯,极力让自己的口齿清楚些:“奴婢敬陛下,祝陛下长命百岁!”
萧琚伸手要夺走酒杯的手顿住。
他才想起,今晚席面上,姜末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也没有敬他一杯酒,今日他忙得没有回过书房,也不曾听到她说一句吉祥话。
所以……
她藏着这些,就是为了现在?
如果他没有送她回来呢?
这个傻子是打算在屋子里,朝着他寝宫的方向敬酒?
然后抱着酒壶可怜兮兮地哭着入睡?
萧琚垂下眼睑,压住眼底的波涛汹涌,从她手中夺过酒杯,昂头饮尽。
眼前的小宫女弯眸,眼中盛着湿漉漉的水光,笑着说:“陛下喝了奴婢的酒,就要说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