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地流淌在陆宅,水晶吊灯的光芒被特意调暗了几档,只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空气里还残留着晚餐时烤苹果派的香甜气息,混合着儿童沐浴露的奶香,织就一张令人心安的网。沈微陷在宽大的沙发里,腿上摊着本关于战后心理重建的学术专着,指尖捻着书页边缘,目光却像是穿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落在虚无的某处。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沉稳而熟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陆凛。
沈微没有立刻回头。她的感官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琴弦,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细微的震颤。那脚步声停在沙发后,随即,带着室外微凉水汽的气息靠近,一个温热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紧接着是耳畔低沉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柔和:“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沈微这才放下书,侧过脸,仰头看他。客厅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尽管他唇边努力牵起一丝弧度,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沉郁,像风暴来临前海面上堆积的厚重云层。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他微蹙的眉心,那里似乎锁着一座无形的山。
“没什么,随便翻翻。”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今天回来得有点晚。集团那边…棘手?”
陆凛顺势捉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在她身边坐下,沙发柔软地陷下去一块。他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动作熟稔而充满占有欲,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归处。
“还好。一个海外并购案,细节上扯皮,耗了点时间。”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球球睡了?”
“嗯,刚哄着,沈月陪着呢,还在里面给他念那本永远念不完的《小王子》。”沈微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沉稳心跳,那曾是她颠沛流离岁月里唯一的锚点。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努力汲取那份令人心安的力量。“你身上…有股味道。”
陆凛揽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什么味道?可能是新换的车载香薰,味道冲了点?”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自然。
“不是香水。”沈微睁开眼,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是…一种很淡的粉尘味。有点刺鼻,混合着…旧纸张和金属的味道。像…很久没人进去过的老档案室,或者废弃的机械车间。”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心。陆凛的瞳孔深处,那抹沉郁骤然凝聚,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瞬间加速。他揽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嘴角的弧度却有些难以维持。
“是吗?”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她探究的视线,转而拿起她放在一旁的书,随意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或许是下午去视察集团新收购的一个老厂房区,那里空置很久了,灰尘大。”
理由合情合理。
但沈微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这味道,她并非第一次闻到。在那些腥风血雨、步步惊心的日子里,当陆凛带着一身硝烟与血腥气归来,试图在她面前洗去所有痕迹时,这种混合着陈旧尘埃、金属锈蚀和某种特殊消毒剂的气息,偶尔会顽固地附着在他外套的褶皱里,成为他涉足黑暗地带后难以彻底抹除的印记。
那是属于“清理”现场的气息。
客厅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儿童房里隐约传来的、沈月刻意压低的、走调的儿歌声。那声音飘渺断续,唱着“玫瑰玫瑰红又红…”,此刻听在沈微耳中,却莫名地让她心头发紧。
“陆凛,”她轻轻唤他,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你在瞒着我什么?”
翻动书页的手指倏然停住。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凛缓缓合上书本,将它放回原处。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过身,更深地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世间所有的危险。他沉默着,胸膛起伏的节奏却泄露了内心的汹涌。
“微微,”他的声音沉哑,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低微,“没什么大事。一点…小麻烦。我能处理。相信我,好吗?”他的唇贴着她的鬓角,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不想你再担惊受怕。你和球球,还有小月,只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就够了。外面的风浪,我来挡。”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而强大,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堡垒。这份安全感曾是她沉沦的深渊,也是她重生的救赎。可此刻,沈微却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太了解。她太了解陆凛了,了解他刻在骨子里的保护欲,了解他背负着怎样的沉重过往,了解他习惯将所有的黑暗独自吞咽,只把光明的一面捧到她面前。
这份沉默,这份“我能处理”的保证,恰恰印证了她最深的疑虑——风暴,并未真正平息。那来自“圆桌会”崩塌后深埋地底的余烬,或者新的、觊觎着陆氏庞大帝国的阴影,正悄然卷土重来。而他,正试图独自一人,再次撑起隔绝风雨的屏障。
“挡?”沈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在他怀里微微挣动,抬起头,直视着他深邃如渊的眼眸,“陆凛,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吗?”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淬炼过的寒冰,映着他略显错愕的脸。
“当初在地下室里,你也是这样说的,‘别怕,我在’。”她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过往的惊心动魄,“在废弃工厂,你流着血把我护在身后,说的是‘交给我’。在天台上,面对陆振山的枪口,你还是说‘退后,我来’。”她的指尖抚上他眉骨那道浅淡的旧疤,那是无数次“他挡”留下的勋章,每一次都让她心如刀绞。
“每一次,你都挡在我前面。每一次,我都只能看着你流血,看着你在黑暗里越陷越深,自己却像个无助的累赘!”她的语气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压抑已久的痛楚和委屈,眼圈微微泛红,“你总说我是你的光,是我的信任救赎了你。可陆凛,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隐瞒,你的‘独自承担’,对我而言,是另一种更深的折磨?每一次事后才知道你曾离死亡那么近,那种后怕,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我自己身处险境更让我恐惧!”
陆凛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看着她眼中氤氲的水汽,听着她话语里尖锐的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安抚,却发现自己所有“为你好”的理由在她剖白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自私。
“我…”
“我知道你怕什么。”沈微打断他,泪水终于滑落,却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清醒,“你怕我像过去一样崩溃,怕那些黑暗的记忆再次吞噬我,怕球球和小月受到惊吓…你怕你身上洗不净的血腥味会吓跑我,怕你无法完全摆脱的过去会毁了我们现在来之不易的平静。”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却愈发坚毅,如同被泪水洗过的星辰。
“陆凛,看着我。”她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我不是十年前那个目睹血案只会发抖的沈微了,也不是那个被你锁在‘保护’笼子里患得患失的陆太太了!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我们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我们联手把‘V’送进了地狱!我的神经没那么脆弱,我的肩膀,也足够和你分担!”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浴火重生后的力量,狠狠撞击着陆凛的心防。他望着她,望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爱,有痛,更有一种与他比肩而立的决绝。堡垒坚冰般的心防,在她灼热的目光和滚烫的泪水中,开始寸寸崩裂。
“我查到了…陆氏核心实验室那份关于‘神经元拟态交互’的技术原型资料,有被非法访问和复制的痕迹。”陆凛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沉重的磨盘下艰难挤出,“手法…非常隐蔽,绕过了我们布下的七层动态防火墙,只留下一个几乎无法追踪的‘幽灵’路径。”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那份技术,是陆氏未来十年战略的基石,耗费了天文数字的投入和无数顶尖人才的心血。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难怪他如此凝重。
“还有呢?”她追问,声音异常冷静。风暴临头的时刻,她骨子里的韧性彻底压倒了不安。
陆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追踪溯源,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我以为早已被连根拔起的标记。”
他从西装内袋里,缓缓取出手机。屏幕解锁,一张处理过的图片被放大。那是一个复杂的电子路径节点图,在某个极其隐蔽的数据包传输终点,一个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图标被高亮标出——
那是一朵由极简线条勾勒的玫瑰。花瓣妖异绽放,花心深处,却是一个森白的骷髅头骨!
骷髅玫瑰!
沈微的呼吸瞬间停滞。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个符号…她太熟悉了!这是“圆桌会”最高级别核心成员“V”——霍华德那个老恶魔,在发动最致命行动前,惯用的电子签名!它曾出现在导致老刑警“夜莺”暴露牺牲的致命情报里,也出现在他们攻入霍华德末日堡垒时,最后启动的自毁程序指令序列中!
它是终极阴谋与死亡的象征!
“不可能…”沈微下意识地低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霍华德…他明明已经…”
“他死了,死得不能再死。”陆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铁锈般的冷硬,“国际法庭的判决,无数双眼睛盯着行刑。是‘圆桌会’的余孽?还是…当年我们摧毁的只是冰山一角,有更深的‘根’一直潜伏着,从未暴露?”他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或者是新的敌人,故意用这个符号…挑衅?警告?”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巨大的、足以将他们重新拖入深渊的危险!这个符号的出现,如同在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上,狠狠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露出了下面从未真正消失的腐肉和毒瘤。
“所以,你就想一个人扛?”沈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的痛心,“像以前一样,独自潜入黑暗,去追查,去搏杀?然后再带着一身伤,或者更糟的结果回来,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解决了’?”
陆凛无言以对。他默认的姿态,本身就是答案。
“陆凛!”沈微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灯光在她身后投下一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影子。她胸口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却也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看着我!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沈微!是和你一起在废弃码头挨过枪子儿,在顾议员宴会上安装过窃听器,在霍华德的密室里偷出关键证据的沈微!是亲手把刀捅进过‘清道夫’肋骨的沈微!”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不是需要你时刻护在羽翼下的金丝雀!我是能和你并肩作战的鹰!”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告诉我真相,告诉我所有的危险和线索。这次,我们一起面对!”
她的声音如同利剑,劈开了陆凛试图独自背负的重担,也劈开了他心中最后那点顽固的保护壁垒。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泪水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勇气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陆凛喉咙发紧,一股汹涌的热流堵在那里,酸涩而滚烫。他凝视着她伸出的手,那只手曾温柔地抚过他的伤口,也曾握紧武器与他一同刺向深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沈月哄球球睡觉的、越来越模糊的哼唱。
终于,陆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抬起手,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她。手臂收拢,像是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生命,骨头都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身体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好。”一个字,沙哑得不成调,却重逾千斤,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倾注了所有的承诺与托付。他抬起头,眼眶泛着不易察觉的红,但眼底那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属于她的光亮。他捧起她的脸,拇指珍重地拭去她脸颊残留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这次,”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我们一起。”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儿童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沈月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炮弹”探出头来。十八个月大的球球刚洗完澡,小脸红扑扑的,穿着毛茸茸的连体小熊睡衣,浑身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和沐浴露的芬芳。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睡前故事大战,大眼睛还湿漉漉的,但看到客厅里的爸爸妈妈,立刻咧开小嘴,露出几颗珍珠米似的小乳牙,兴奋地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喊着:“pa…pa!ma…抱抱!”
小家伙在沈月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刚从儿童桌上“缴获”的、色彩鲜艳的粗蜡笔。
沈微和陆凛同时一震,迅速收敛了外溢的情绪。陆凛松开沈微,脸上几乎是瞬间切换出一种自然而温和的笑意,尽管眼底深处那抹沉重依旧无法完全掩去。他大步走过去,从沈月怀里接过那个散发着暖烘烘奶香的小肉团子。
“球球乖,怎么还不睡觉觉?”陆凛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他独有的、能安抚一切的磁性,他用下巴蹭了蹭儿子细软蓬松的头发。
“小姨…讲…大灰狼…”球球口齿不清地告状,小胖手指了指沈月,又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蜡笔,“球球…画画!给爸爸…看!”
小家伙扭动着,挣扎着要从爸爸怀里下来。陆凛无奈又宠溺地弯腰将他放在柔软的地毯上。球球立刻摇摇晃晃地站稳,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目标明确地扑向他爸爸垂落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件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外套。
“哎!球球!”沈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小家伙撅着小屁股,无比认真地跪坐在爸爸那件深灰色的西装旁,攥紧蜡笔,在那平整光滑、价值不菲的面料上,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红色的大圈圈,绿色的乱线条,涂得兴致勃勃,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解说着:“花花…红红…给爸爸…”
陆凛低头看着自己瞬间变成抽象派画布的外套,又看看儿子那副“快夸我”的得意小表情,额角似乎隐隐跳动了一下。冰山总裁的无奈和宠溺在他脸上交织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沈微看着这一幕,原本紧绷的心弦被这充满烟火气的童真猛地一撞,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上心头,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符号带来的恐惧,似乎被这鲜活的生命力冲淡了些许。
她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说:“球球画得真好,这是什么花呀?”
“玫…瑰!”球球大声宣布,又用力在西装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大圆圈,指着它,“大!花花!”
玫瑰…
沈微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凝。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词语,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刚刚因儿子而柔软下来的心房。骷髅玫瑰那妖异诡谲的图案,瞬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与儿子笔下稚嫩无害的涂鸦形成尖锐而恐怖的对比。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凛。他也正看着她,显然也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掠过的惊悸。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深邃的目光与她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复杂的讯息——危险是真实的,但守护的决心,亦是铁铸的。他微微颔首,眼神里是确认,也是安抚,更是一种并肩而立的承诺。
沈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凛空着的那只手。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薄茧和隐约的疤痕,是力量,也是历经风霜的证明。她用力地回握,指尖传递着她的温度与决心。
陆凛感受到她掌心的力度和温度,反手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住。十指交缠,无需言语。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无声流淌,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温暖而璀璨,努力驱散着无边的黑暗。窗内,一家三口依偎的剪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岛屿。
然而,在沈微和陆凛彼此交缠的目光深处,在那片看似平静温暖的灯火之下,只有他们两人能清晰地看到——那朵来自深渊的、带着骷髅狞笑的黑色玫瑰,正悄然绽放。它的藤蔓无声无息,已悄然缠绕上他们好不容易筑起的港湾。
新的风暴,已在暗处酝酿成形。但这一次,他们决定共同拔刀,面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