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将护城司朱漆门檐压得低了些。
裴砚扶着苏昭下马时,掌心的星锁纹还残留着城门处百姓体温——阿七扁担上的木刺扎进他手背,王婶拽他衣襟的指甲缝里沾着灶灰。
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印记,此刻正随着林怀远灯笼里漏出的一线光,在青石板上晃成模糊的影。
\"你们不该回来。\"林怀远的声音比夜风还凉,他抬手时,袖扣在暗处闪了闪,是枚褪色的云纹银扣,和苏昭亡父书房里那套文房镇纸纹路极像。
裴砚注意到他指节泛青,密函边缘被指甲掐出了毛边。
苏昭先接过密函。
她指尖刚触到纸页,血脉里就泛起细痒——这是妖物近前才会有的灼感,但此刻更像是某种被刻意掩盖的恶意。\"暗河使者昨日留下的。\"林怀远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裴砚掌心的星锁纹,\"说是'方大人'的意思。\"
裴砚展开密函的动作很慢,像在揭一层结了痂的伤口。
泛黄的宣纸上,用朱砂勾着青阳城十二道暗渠的走向,每道渠口都标着\"子时破\",最下方压着半枚血印——方砚舟的私印,他再熟悉不过。
十年前结义时,方砚舟总爱用这枚印戳在他抄的经卷上,说\"砚兄的字,得配好印\"。
\"方氏...不是在北边抗蚀日么?\"苏昭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攥紧裴砚袖口。
她看见裴砚眼尾的青筋跳了跳,星锁纹在掌心跳成暗红,像要渗出血来。
林怀远突然踉跄一步,扶着门柱的手重重砸在\"镇灵\"二字上:\"我祖父是问魂宗最后一任供奉。\"他从怀中摸出枚青玉牌,表面的云雷纹被磨得发亮,\"当年宗门禁地塌了,他抱着半块锁魂印逃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方氏这些年拿镇灵碑当幌子——碑下埋的不是镇灵符,是暗河的引魂钉。\"
裴砚接过玉牌时,星锁纹突然烫得惊人。
他望着林怀远眼底的血丝,想起三个月前尸潮破城时,护城司的镇灵碑突然裂开,露出碑身密密麻麻的血咒。
那时方砚舟正在千里外的\"抗蚀日前线\",发来的急报里还写着\"青阳城有我旧部,必当死守\"。
秘库的石门在玉牌下发出闷响。
裴砚举着火折子先走进去,霉味裹着旧纸墨香扑面而来。
石壁上嵌着七盏青铜灯,他刚要点燃,灯芯却自动腾起幽蓝火焰——和问魂宗典籍里记载的\"魂引灯\"一模一样。
苏昭跟着跨进来,突然被什么硌了脚。
她弯腰拾起块残玉,缺口处还沾着暗红,凑近看时,血色竟顺着纹路流动起来。\"锁魂印核心。\"裴砚的声音发哑,他摸着石壁上的刻痕,那是父亲的笔迹,\"当年蚀日初现时,他说要去北边寻'能镇日的光',原来...原来他把希望都藏在这里。\"
镇灵阵图就卷在锁魂印旁,展开时带起细小的尘埃。
裴砚指尖抚过图上的星锁纹,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他缩在柴房里抄经,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砚儿,这阵要用人血画,用命填。\"
\"裴砚。\"苏昭的声音陡然紧绷。
她退到他身侧,心口的星纹烧得发烫,\"妖气...是墨渊的。\"
后巷的风裹着腐草味灌进来。
裴砚熄灭灯,拉着苏昭退到门后。
月光漏过瓦缝,照见三个黑影正立在秘库外的槐树下。
中间那个穿玄色大氅,腰间悬着半块碎玉——正是暗河使者墨渊。
\"林大人,这秘库的玉牌,您倒是交得爽快。\"墨渊的声音像刀刮石板,\"方大人说,等青阳城破了,许你做新荒城的首座。\"
林怀远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手里还攥着方才给裴砚的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暗河的承诺,我信过三次。\"他突然拔剑,剑鞘砸在墨渊肩窝,\"第一次信你们能灭蚀日,第二次信能保百姓,第三次...信能赎我这双手的罪。\"
墨渊踉跄后退,腰间玉碎成三片。
他摸向心口的短刀,却见林怀远的剑已经抵住他咽喉:\"当年问魂宗被灭门,是我祖父给暗河指的路。\"林怀远的声音在抖,剑尖却稳得像钉进石头,\"他临终前说,那夜血光里,有个小娃抱着残卷躲进柴房...我猜,是你。\"
裴砚的呼吸顿住。
他望着林怀远鬓角的白发,想起十岁那年,灭门夜的火光里,确实有个穿青衫的身影闪过——他总以为是幻觉。
墨渊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血:\"你以为杀了我,方大人就不知道你私通问魂余孽?\"他反手抽出短刀,划开林怀远左胸,\"青阳城的镇灵碑,我早让人换了引魂钉。
子时三刻,蚀日军团顺着暗渠进来时,你护城司的密道...就是送他们进城的路。\"
林怀远踉跄着栽倒,鲜血在青石板上洇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张地图,纸角沾着他的血:\"暗河的据点...在城西废窑。\"他抓住裴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去,\"锁魂印缺的那半块...在方砚舟的玉牌里。\"
苏昭蹲下身,想给他止血。
林怀远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头顶的夜空:\"我祖父说,问魂宗的人,死后魂要镇在阵里。\"他的手指慢慢松开,地图飘落在裴砚脚边,\"现在...我这把老骨头,总算能镇点什么了。\"
裴砚弯腰拾起地图。
纸页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账本上撕下来的,墨迹还带着潮味——是刚画的。
苏昭摸了摸他后背,能感觉到他脊骨绷得像弓弦。
\"走。\"裴砚把地图塞进怀里,星锁纹在掌心灼得发烫,\"去废窑。\"
后巷的风突然大了。
苏昭望着林怀远渐渐冷去的脸,心口的星纹又开始疼——这次不是妖化的灼痛,而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城门前阿七举着的扁担,想起王婶脸上的泪,突然攥紧裴砚的手:\"他们信我们。\"
裴砚低头看她,月光正落在她眼尾。
他想起十年前在柴房里,那个扎着歪辫子的小丫头扒着窗缝,往他怀里塞了个烤红薯:\"我爹说,没用的人也得吃饭。\"
\"所以我们得,把暗河的旗子拔了。\"他摸了摸她发顶,\"把方砚舟的玉牌,抢回来。\"
城西废窑的方向,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裴砚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地图上用红笔圈着的\"废窑\"二字,突然想起墨渊临死前的笑——那笑里,藏着比蚀日更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