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角里,苏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裴砚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耳膜震得发疼——那声惨叫像被钝刀割开的破风箱,尾音还黏着某种湿漉漉的撕拉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了筋肉。
裴砚的隐息印结得更紧了。
他能闻到空气中突然弥漫开的铁锈味,比之前更浓,混着某种腐叶发酵的腥气。
络腮胡的火把灭得蹊跷,刚才那声惨叫里,他分明听见了骨裂的脆响——不是人的骨头,更像某种被强行扭曲的石质结构。
\"别呼吸。\"他贴着苏昭耳尖低语,温热的吐息扫过她后颈发烫的胎记。
苏昭立刻抿紧了唇,连机关弩上弦的咔嗒声都压成了细不可闻的轻响。
外面的动静乱作一团。
有人撞翻了石墩,铁器哐当砸在地上;有人扯着嗓子喊\"有鬼\",脚步声跌跌撞撞往门口跑;还有人带着哭腔骂\"林九那狗日的没说这破珠子会招邪\"。
裴砚数着脚步声,原本七八个的人,此刻只剩下三四道慌乱的跑动声。
\"走。\"他突然拽起苏昭的手腕。
苏昭没问为什么,跟着他猫腰钻出暗角。
月光从被撞开的石门漏进来,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最靠近明珠的络腮胡最惨,他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向后折去,下巴几乎抵到后肩,两只眼睛鼓得像要掉出来,死死盯着还在发红光的明珠。
苏昭的短刃\"当\"地掉在地上。
她想别开眼,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络腮胡扭曲的脸上——那不是人为能造成的伤口,倒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背后钳住他的脑袋,生生拧断了颈椎。
裴砚捡起短刃塞回她手里,指尖在她手背上重重按了按。
苏昭这才惊觉自己在发抖,连带着后颈的胎记都烫得惊人,像是要把皮肤烧穿。
\"那珠子...\"她嗓音发哑,\"刚才那些人说林九要它解蚀日之劫,可它明明...\"
\"先离开这里。\"裴砚扯下衣角包住明珠,塞进怀里。
他能感觉到明珠隔着布料传来的脉动,一下比一下快,像在催促什么。
余光瞥见苏昭后颈的胎记还在发光,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刚才残卷里闪过的画面太清晰了,大长老咳血的脸,方砚舟站在废墟里的背影,还有苏昭的胎记与明珠纹路重合时,他听见的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两人贴着墙根摸出地下室时,外面的迷雾更浓了。
幽冥谷的夜雾总带着股腐泥味,此刻却混着若有若无的铜锈气,像极了问魂宗废墟里那口被血浸了百年的枯井。
苏昭的机关弩始终对着前方,每走三步就回头看一眼,直到确认没有影子追上来,才小声问:\"你怀里的残卷...刚才在地下室,是不是又有变化?\"
裴砚脚步微顿。
他确实在躲进暗角时,趁乱摸出了怀里的残卷。
借着月光扫过,泛黄的纸页上突然渗出一行血字,笔画扭曲如蛇:\"妖神之女,蚀日之钥\"。
墨迹还在渗,像活物般往纸页深处钻,等他想仔细看时,又恢复成了晦涩的古篆。
\"昭昭,\"他转身替她理了理被雾水打湿的碎发,\"等回了荒城,我有话要跟你说。\"
苏昭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却还是笑得没心没肺:\"裴砚舟,你要是敢说什么'我先走一步'之类的蠢话,我就用机关弩在你屁股上扎二十八个窟窿。\"
裴砚被她逗得笑出声,却在触到她手背上新结的薄茧时收了声。
那是三天前拾荒队在乱葬岗挖补给时,她为了替小队员挡块飞石划的。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能感觉到心跳透过两层布料撞在一起:\"我保证,这次换你听我安排。\"
幽冥谷到荒城的路不算远,却走得格外慢。
迷雾里总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踩着枯枝,又像风穿过残垣。
苏昭的机关弩换了三次淬毒钢针,裴砚的断剑始终出鞘三寸,直到看见荒城的镇灵碑在晨雾里透出微光,两人才同时松了口气。
城门口的守卫正在换班。
老周头叼着旱烟冲他们挥手,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雾里明明灭灭:\"三少奶奶可算回来了,大房的苏宏苏老爷找了你半夜,说什么'妖物现世,苏府要举家迁去内城',正让人往马车上搬东西呢。\"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望着苏府方向飘起的炊烟,突然想起苏宏上个月在族会上说的话:\"三丫头拾荒能有几个钱?
不如把她许给内城陈家,换五十车粮食。\"那时苏昭躲在柱子后冲他吐舌头,他悄悄攥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我在\"。
\"昭昭,\"他压低声音,\"跟我去偏门。\"
苏昭没问为什么,跟着他绕到城墙根的狗洞。
洞外的野蔷薇被夜露打湿,刺尖挂着水珠,像极了血滴。
裴砚先钻出去,转身接住她时,听见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苏宏要动我...你会帮我吗?\"
\"不止帮你。\"裴砚替她擦掉脸上的泥,目光扫过苏府方向——那里的马车轮子声越来越近,混着仆役们的吆喝,\"我会让所有想动你的人,都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两人刚拐过街角,就听见苏府正门前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有个尖细的嗓音骂道:\"三小姐的院子锁什么锁?
苏老爷说了,她的嫁妆要全搬到内城去!\"
苏昭的指甲掐进裴砚手腕,这次不是害怕,是彻骨的冷。
裴砚摸了摸怀里的明珠,能感觉到它的脉动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在回应什么。
而残卷里那行血字,此刻正烫着他的胸口,比苏昭的胎记更灼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府正厅的红木桌上,半块碎玉正静静躺着。
玉面刻着的问魂宗图腾泛着幽光,与裴砚怀里的半块遥相呼应。
而在碎玉下方,压着封染血的信,字迹是方砚舟的:\"苏宏,蚀日之钥在苏昭身上。
你要的内城名额,拿她来换。\"
裴砚的鞋跟刚碾上苏府青石板,就听见正厅方向传来茶盏搁在案几上的脆响。
苏昭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掐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有异常\"暗号。
他垂眸扫过她发颤的睫毛,将她往廊下的石榴树后又推了半寸。
\"孙管事,这秘银弩的图纸...\"苏宏的公鸭嗓透过雕花窗棂漏出来,混着炭火盆里松枝爆裂的噼啪声,\"您说要五十个活口探幽冥谷新出的诡雾带...我苏府哪来这么多人?\"
裴砚的背肌瞬间绷紧。
他反手扣住苏昭手腕,在她手心里快速划了三横——\"噤声\"。
借着树影掩住身形,他屈指抵住耳后,舌尖轻轻抵住上颚。
这是问魂宗\"听风术\"的起手式,十年前他在宗内藏书阁偷看到的残页里,这招能将三丈内的声息凝成线,直贯耳底。
\"苏老爷装糊涂?\"另一个男声带着砂纸擦过铁器的刺响,应该是血月商队的孙七,\"您家三小姐的拾荒队,前儿个刚从乱葬岗捡回三十车粮。
那些小崽子跟野狗似的,在诡雾里钻惯了——\"他突然低笑一声,\"再说了,方公子不是早把话递过来了?
蚀日之钥在苏昭身上,她的人,死几个不正好试出她的血脉深浅?\"
苏昭的指甲猛地扎进裴砚虎口。
他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
但她咬着唇没出声,只是攥住他衣袖的手几乎要把缎面扯破。
裴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三天前拾荒队里那个总爱往他兜里塞野枣的小栓子,此刻应该正在灶房给大家熬热粥。
\"孙管事,内城名额...\"苏宏的声音突然黏腻起来,\"您说的那批秘银武器,真能换三个内城名额?\"
\"苏府上下百口人,三个名额够谁?\"孙七嗤笑,\"方公子说了,只要苏昭活着进内城,别说三个,三十个都有。
至于那些拾荒的...\"他的语气陡然冷下来,\"死了就死了,反正荒城每天要埋的人,比城墙砖都多。\"
裴砚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看见苏昭的眼尾泛起红,像被人拿火折子烫了一下。
正厅里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应该是苏宏拍了桌子:\"孙七!
我苏宏也是有头有脸的——\"
\"有头有脸?\"孙七的声音突然逼近窗户,裴砚甚至能听见他指甲刮过窗纸的刺啦声,\"上个月您私吞商队五十车粮款,账册上写的是'赈灾捐给城主府'。
您猜城主府的镇灵碑,能镇得住贪墨粮款的活死人吗?\"
苏宏突然没了声。
裴砚能想象他那张肥脸上的汗珠子正啪嗒啪嗒砸在锦缎马褂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喘着粗气说:\"拾荒队明儿个就出发...但秘银弩得先给我看货。\"
\"成。\"孙七的脚步声往门口挪,\"亥时三刻,西墙根老槐树下。\"
裴砚拽着苏昭缩进更暗的角落。
月光被乌云遮住半边,正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孙七的身影先闪出来,玄色大氅扫过台阶下的青苔。
苏宏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锦盒,在月光下泛着青灰——那是裴砚上月在苏昭妆匣里见过的,装着她母亲留下的珍珠簪。
\"昭昭,\"裴砚贴着她耳朵,声音轻得像落在蛛网上的雪,\"去柴房拿我藏的那把旧算盘。\"苏昭立刻点头,发梢扫过他下巴。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院角,他整了整皱巴巴的青衫,踉跄着往账房方向走,嘴里哼起跑调的俚曲——这是他装痴傻时的惯常模样。
账房的门虚掩着,烛台上的牛油烛燃了半截。
裴砚踉跄着撞翻条凳,在苏宏的案几前\"扑通\"跪下,手指在账本上胡乱划拉:\"算...算珠子呢?
大老爷说...说要盘粮...\"他的指尖突然顿住——三月初八的账页上,\"血月商队粮款\"一栏写着\"一百车\",可背面夹着的商队回执上,明明白白盖着\"一百五十车\"的朱印。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更下面几页,\"赈灾捐粮\"的记录里,\"城主府\"的签收人签名歪歪扭扭,跟他上个月在城主府见过的师爷笔迹截然不同。
苏宏的私印盖在每一页的骑缝处,红泥里还沾着半粒芝麻——这是苏昭总说他\"吃芝麻糖不擦手\"的证据。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裴砚把账本原样叠好,袖中短刃轻轻划开案几暗格,将偷藏的半块碎玉塞进去。
那玉面的问魂宗图腾擦过掌心,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刚直起腰,就听见院外传来苏昭的声音:\"裴痴子!
又偷跑账房!\"
苏昭举着算盘冲进来,发辫上沾着柴草。
她作势要打,算盘却轻轻敲在他肩头:\"大老爷要查账,你倒先把账房翻得跟狗窝似的!\"裴砚顺势往地上一坐,抓着她裙角傻笑:\"昭昭打...昭昭不疼...\"余光瞥见苏宏的身影在院外闪过,他悄悄冲她眨了眨眼。
深夜,苏昭的闺房里,烛火跳了三跳。
裴砚将残卷铺在桌上,血字\"妖神之女,蚀日之钥\"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红。
苏昭跪坐在他对面,后颈的胎记隔着薄纱小衣,透出淡金色的光。
他指尖按在她后颈大椎穴上,残卷里关于\"遮魂咒\"的记载突然清晰起来:\"以血为引,以魂为锁,可掩血脉于天地耳目。\"
\"会疼吗?\"苏昭歪着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
裴砚掏出怀里的明珠,它的脉动与她的心跳同频。
他将明珠按在胎记上,淡金色的光与明珠的红光纠缠着窜起,在两人之间凝成一团薄雾。
残卷突然无风自动,最后一页的血字缓缓浮现:\"遮魂易,护心难。\"
窗外,血月不知何时又升起来了。
裴砚望着苏昭渐渐淡去的胎记,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等明天拾荒队出发的号角响起,所有的伏笔,都将在诡雾里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