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院长办公室里弥漫着旧纸堆特有的灰尘气味,特别是在略显干燥的春日里,灰尘都在阳光下四处飞扬。张风帆皱着眉,手指在桌上一大摞泛黄的福利院早期资料和泛着油墨味的捐赠清单里拨弄,想找块地方放下他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只是一个小动作,指尖无意间带起一张滑落的老照片。
他随意瞥了一眼,动作却瞬间凝滞。
照片上是旧皇宫博物院的前任老院长和福利院的前任院长,这两个人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株高大的雪松旁。不过,他们两人之间还站了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卡其布工作服,短发齐耳,眉眼清亮,笑容里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略带拘谨却生机勃勃的神采。
是钱素衣。二十多年前的钱素衣。
张风帆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这张脸,曾与林晶、与他自己的青春岁月紧密交织。钱素衣、林晶和他,当年在燕北文物所大院里,是年龄相仿、一起长大的伙伴。
“爸,点完了!陈院长说这批儿童读物和新被子真是及时雨,孩子们肯定……”张花朵和张花强清点完捐赠物资,推门进来汇报,话没说完就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父亲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身形显得有些僵直。
张花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手里捏着的那张照片。
他几步凑过去,看清了上面的人,脱口而出:“哟!这不是我们旧皇宫的老院长么?这个福利院的老院长,这个女的是谁?能够跟两位老同志合影的,应该也不是一般人吧?”他还真是善于八卦,语气中都带着兴奋,完全没注意到父亲瞬间沉下去的脸色。
“钱素衣?”张花朵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我在装裱组聂老师那里看到过钱素衣的照片,很像她。”
“你认识钱素衣?”张风帆的声音有点哑,他放下了照片去喝水,手指却有些发抖。
“我哪里认识?就是听过名字见过照片而已。”张花朵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照片,“两位老院长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有合影……啧啧啧,还真是年轻。”
“爸,听说钱素衣当年也是咱们文物所的子弟吧?后来好像因为成绩特别拔尖,直接被选进旧皇宫做研究员了?”张花强依然沉浸在旧人旧事的线索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可这就不明白了,那么好的铁饭碗,旧皇宫的研究员啊!二十多年前多少人打破头都挤不进去,她怎么说不干就不干,突然就跑米国去了?这事儿在咱们所里当年可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不可思议……”
“不知道。”张风帆猛地打断儿子的话,声音又冷又硬,整张脸绷得紧紧的。他没有看儿子,也没有看女儿,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虚空某处。
气氛不太对。
张花朵扯了扯还想追问细节的哥哥的衣角。
张花强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父亲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不快,讪讪地闭了嘴。
兄妹两个互相望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窒息的沉默。
是张风帆的手机。
“……喂?……改好了?……好!非常好!我马上回办公室看!”电话那头显然带来了剧本修改完毕的好消息,他语气里的紧绷感稍稍松动,“对,立刻上报!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张风帆瞥了他们两个一眼,才说道:“剧本定稿了,我得立刻回去处理上报审批的事,剧组等不及。你们……”他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没回头,“自己安排吧。”
“爸……”张花朵扁嘴,“我俩咋回去啊?”
“知道了爸,您忙您的去!”张花强抢过话头,故意把声音拔高,带着点混不吝的轻松,“我跟花朵一会儿去吃藏海花烤肉!新上了雪花肥牛,听说入口即化!馋死我了!”
张花朵瞪着他:“你先叫到车才好。”
张风帆的背影在门口僵了一瞬,终究没有回头,甚至像是在逃离什么一般。
黑色的豪华越野车驶离了福利院,汇入傍晚渐起的车流。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张风帆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车内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车子并未驶向市中心那栋灯火通明的导演工作室大楼。
在一个僻静的路口,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子拐进了一条狭窄昏暗的老街。路两旁是些低矮破败的旧式居民楼,墙面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的颠簸声。
最终,车子在一个被蓝色铁皮围挡半包围起来的破旧小楼前缓缓停下。围挡上喷着巨大的、刺眼的鲜红色“拆”字,在暮色里如同凝固的血。楼体陈旧,许多窗户都已破损,黑洞洞地敞着,像一只只无神的眼睛。
张风帆熄了火,却没有下车。他靠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车窗降下一半,傍晚微凉的风带着灰尘和老街特有的颓败气息灌了进来。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上。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模糊了他晦暗不明的面容。目光越过烟雾,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那栋即将消失的旧楼,还有那个巨大的“拆”字。
烟灰无声地落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他浑然未觉。指尖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烬,摇摇欲坠。
车厢里,只有烟丝燃烧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噼啪声,和他压抑到几乎无声的呼吸。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催促他看剧本的消息,屏幕光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瞥了一眼,没动。屏幕很快又暗了下去,重新沉入这片粘稠的、只有他和旧楼相对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