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我说没事就没事
1980年3月
工地上凝固的空气
申乾闻那句如同冰锥般刺骨的“断裂源!”和伍族淮科长灼灼逼人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刘工刘筚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预制柱表面的沙尘,发出细微的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考绿君子身上,等待着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说没事,就没事”的下文,或是……最后的审判。
基建科长伍族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冷哼一声,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节粉笔——那是他多年基建工地生涯养成的习惯——用力地、几乎是带着宣泄般,绕着那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纹,“嗤嗤”地画了一个刺眼的白圈。粉笔灰簌簌落下,仿佛给柱子盖上了耻辱的印章。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目光如鹰隼般盯住考绿君子,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考指挥!裂缝!清清楚楚摆在这儿了!你刚才说没事,现在,你再说一遍?!”他刻意加重了“考指挥”三个字,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周围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
刘工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考绿君子,眼神里交织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完了,粉笔都圈上了,铁证如山啊!这小子……难道是为了安慰我才……
考绿君子清晰地感受到了伍族淮那股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气势,也捕捉到了刘工眼中那抹濒临崩溃的绝望。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副在工程师群体中略显单薄的身板,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伍族淮,声音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说没事,就没事!”
考绿君子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工苍白的脸,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然后转向伍族淮,掷地有声:“伍科长,我是黄石锻压机床厂扩建工程的第一责任人!这根柱子,这个节点,出了事,我考绿君子第一个担着!绝不推脱!”
这句话像颗炸弹,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第一责任人!这帽子可不小!在1980年,讲责任、讲担当,尤其是对重大事故的责任,绝不是一句空话,背后往往意味着严厉的处分甚至更可怕的后果。
考绿君子目光灼灼,继续道:“为什么敢这么说?因为我是工程师!国家培养的工程师!工程师的职责是什么?施工遵法律依规范!说话讲证据依数据!绝不能靠感觉,拍脑瓜,开黄腔,更不能乱说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他铿锵的话语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这是经历过压抑年代后,知识分子对“实事求是”精神的极度渴望和扞卫。
“证据?数据?”伍族淮浓眉紧锁,指着那粉笔圈,“这就是证据!你还想要什么数据?”
考绿君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一直紧锁眉头盯着裂缝的甲方技术员申乾闻,语气客气但不容置疑:“申工,劳驾,请您辛苦跑一趟,把精确测量裂缝宽度的塞尺取来。我们需要最准确的数值。”
检查员陈舫涞立刻抢着说:“我去!我对库房熟!”他转身就要跑。
“等等,陈检查员,”考绿君子叫住他,补充道,“麻烦拿两副精度最高的塞尺,最好是0.02mm起步的。两副相互对照,测量结果更有把握,也更服众。”他考虑得非常周全,堵死了可能在工具上被质疑的漏洞。
陈舫涞点点头,快步跑开。申乾闻看了一眼伍族淮,也转身快步向工具房走去。
等待的间隙,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伍族淮烦躁地踱了两步,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
考绿君子眼疾手快,冷不丁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极其自然地——从伍族淮那略显稀疏的头顶,拈下了一根脱落的头发!
“哎?!”伍族淮一惊,猛地后退半步,摸着被“袭击”的头皮,又惊又怒,“考绿君子!你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诡异。
刘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小子搞什么名堂?火上浇油吗?!
考绿君子却一脸坦然,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捏着那根细软的头发,解释道:“伍科长息怒。趁他们取塞尺的空档,咱们的检查工作也不能干等,我想借您的头发用用。”
“头发?检查?”伍族淮一头雾水,怒火中夹杂着荒谬感。旁边围观的工人和技术员们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对,”考绿君子从容不迫,将头发丝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您知道吗?普通人头发的直径,一般在0.06到0.09毫米之间,也就是60到90个微米。看您这根,”他轻轻捻动发丝,“色泽偏软,直径应该更细一些,我估摸着,大约在60到70微米之间。”
说完,他不等伍族淮反应,径直走到柱子旁,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根头发丝,对着粉笔圈内几处看似最宽的裂纹缝隙,尝试着塞进去。一次,两次……他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几次尝试后,他抬起头,看向伍族淮:“塞不进。”
他将头发丝递向伍族淮:“伍科长,您亲自试试?换您自己头上刚拔下来的也行,保证‘原装’,更有说服力。”他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试图缓和气氛,但眼神却无比认真。
伍族淮被他这一套操作弄得有些懵,但考绿君子那份笃定姿态,让他下意识地照做了。他哼了一声,真的从自己头上又拔下一根头发,捋了捋,学着考绿君子的样子,蹲下身,对着裂缝最明显的几个部位,屏息凝神地尝试塞入。
一次……塞不进。换个地方……还是塞不进!他反复尝试了几次,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但那根代表着他个人“认证”的头发丝,始终无法探入那道裂纹!
伍族淮直起身,脸上的怒容被浓重的困惑取代,他捏着那根头发,看了看裂缝,又看了看考绿君子。
考绿君子抓住时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清晰的穿透力,对着所有在场人员,特别是伍族淮和刚刚取回塞尺、正匆匆赶来的申乾闻、陈舫涞说道:
“伍科长亲自验证了!《钢筋混凝土结构设计规范》tJ 10-74,对钢筋混凝土构件的裂缝宽度有明确分级要求!用于正常环境下的c级裂缝宽度限值,是多少?小于等于0.2毫米!也就是200个微米!即使是用于侵蚀环境、要求更宽松的d级裂缝,才允许大于0.2毫米!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道裂缝……”
他目光如炬,指向那道被粉笔圈住的裂纹:“它的宽度,连人类一根最细的头发丝——大约60微米——都塞不进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的实际宽度,很可能远小于60微米!距离规范允许的200微米限值,还有非常大的安全裕量!”
考绿君子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震撼性的对比在每个人脑中炸开,然后斩钉截铁地落下结论:
“所以,根据国家现行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施工质量验收规范》GbJ 10-65(修订版)的相关条文,它的裂缝宽度完全满足!甚至大大优于规范要求!因此,我依据规范和数据,判定它——没事!”
就在这时,申乾闻和陈舫涞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手里拿着崭新的塞尺盒。
“申工,陈工,请!”考绿君子侧身让开位置,神情自若,“用塞尺,从最小的0.02mm开始,精确验证!”
申乾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抽出最小刻度为0.10毫米(100微米)的塞尺片——这在当时工地上已经是相当精密的工具了。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钢片边缘对准那道被无数目光聚焦的裂纹缝隙……
推!塞尺片纹丝不动!甚至是0.10mm的片,也无法插入!
陈舫涞立刻拿出另一副塞尺,抽出0.08mm的片,结果一样!
现场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陈舫涞动作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用牛皮纸小心包裹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施工质量验收规范》,翻到夹着书签的裂缝控制条款页,双手捧着,像是捧着重要的证物,递到伍族淮面前,声音带着激动和释然:“伍科!考指挥说的千真万确!您看规范第x章第x条!裂缝宽度限值0.2mm!实测我们连0.1mm都塞不进!完全符合规范要求!确实…确实没事!”他用“检查员”这个技术身份背书,分量十足。
“呼……”
“我的天……”
“居然……真的没事?!”
悬在每个人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瞬间松弛,随之而来的是难以置信的庆幸和低声的议论。
最高兴的莫过于刘工!锁了不知多久的眉头,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舒展开来,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同时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满脸冷汗!他看向考绿君子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后怕。
为什么大家如此后怕?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被判定为“有事”,后果将是何等灾难性!重新制作一根这样规格的预制柱?从紧急调拨钢筋、水泥,到搭建模板、浇筑、养护,等待混凝土达到设计强度-28天!这过程最快最快也要超过一个月!这一个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文数字的经济损失:报废柱子的处理费、新柱子的材料费和制作费、庞大吊机的停滞台班费(每一天都是巨额开销!)、二次进场组装调试的费用、整个工程停摆的工期损失费、上百号工人的窝工费……
更意味着无法挽回的时间损失!一个月!对于正在赶制国际订单的黄石锻压机床设备厂,这可能意味着违约赔款和信誉扫地!对于即将奔赴国家重点工程——上海宝钢建设工地的刘工吊装队来说,这更是无法承受的耽搁!宝钢建设如火如荼,是国家钢铁工业现代化的关键战役,耽误不起!
万幸!只是一场虚惊!一场由规范和数据支撑、最终化险为夷的虚惊!
然而,当众人长舒一口气,准备散去时,考绿君子却并没有放松。他蹲在柱子旁,手指轻轻拂过那道细微的纹路,眉头再次微微蹙起。裂缝宽度符合要求,固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裂缝本身的存在呢?它是吊点在翻身环节缺失后强行起吊引起的。了某种肉眼看不见的损伤?这道纹路,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
刘工也凑了过来,劫后余生的喜悦稍稍平复后,作为老技术人的直觉也让他盯着那道纹路,眼神变得凝重。这根柱子,后续该如何处理?吊装,还能继续吗?如果吊上去,会不会在关键时候……
申乾闻和伍族淮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伍族淮脸上的严峻并未完全散去,他沉声道:“考指挥,裂缝宽度是符合规范了,但这柱子……”
考绿君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柱子主体结构没问题,符合规范要求,可以使用。但安全无小事,这道裂缝……”他顿了顿,看向刘工,“刘工,为确保万无一失,裂缝处理方案必须立刻制定并执行!同时,吊装方案,我需要和你再仔细推敲一遍!特别是吊点受力分析!”
刘工心头一凛,立刻点头:“没问题!考指挥,你说怎么干,我全力配合!”他现在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已是心服口服外加感激。
考绿君子点点头,目光投向那根静静躺卧、带着一道细微伤痕的巨柱,眼神深邃:“当务之急,是处理好这道裂缝,确保结构安全。然后……”他转向庞大的吊车,“我们才能讨论,这根柱子,到底能不能吊?该怎么吊?”
一场技术危机看似解除,但关于裂缝处理的争议和吊装安全的疑云,才刚刚开始凝聚。这根带着细微伤痕的巨柱,能否顺利归位?下一次起吊,是否真的能万无一失?
未完待续,后事如何,下章请看《【04】裂缝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