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需派人送来书信。
庄周给送信人让座,倒茶,目光落在案上那封信上。书信字迹工整,言辞恳切,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与惠施若不替你周旋,免职还是轻的,只怕你会有牢狱之灾,甚至会被杀头……”这话如利箭射在庄周心头。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田需帮自己,很好理解。曾经,他与惠施之间有过诸多龃龉,那些矛盾如同横亘在两人间的巨石,庄周感觉是一生的沟壑,难以逾越。在有人迫害自己的时候,惠施竟对他出手相助,还是让庄周对他十分感激的。
庄周往下看信。信中,田需给他说,惠施已经为他在赵国打通了关系,还承诺帮他洗雪冤情、官复原职。这转变来得太过突然,让庄周一时不知所措。
庄周思绪飘远,忆起惠施的模样。那大脑门的发际,一条直线,透着莫名的威严;浓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藏着无穷的智慧;大耳垂,透着福相;薄嘴唇有些发红,凸显出他的伶牙俐齿。上学时,惠施对自己多有帮助,那些过往的点滴,如同被岁月尘封的画卷,此刻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庄周对惠施心中的怨恨,在这一瞬间悄然松动。庄周意识到,随着这封信的到来,那份积压已久的情绪,正慢慢消散。他暗自思忖,或许,是时候放下过去的恩怨了。惠施在关键时刻的出手相助,让他看到了人性中复杂而温暖的一面。
再往下看,田需并未说是谁在迫害自己。他拿起笔,给田需回了信:“比兴昂田兄查明我被免职原委,我非常想知道事实真相,究竟我得罪了谁?”话虽简短,却饱含着他对公正的渴望。
送信人离去后,庄周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他想到自己的未来,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坚强,要努力,潜心研究道学。不能只是在家坐等聘请。春节后,他得出外边闯荡一番,当个比漆园吏大的官职。他一定把免除官职的面子找回来。他他坚信,凭自己的才学,定能在这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给诬告自己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庄周无端地生出许多遐想。田需自不必说,若是自己能在哪个诸侯国当个国相,与惠施比上一比,他一定能比惠施治理得好。哪怕只是当个郎官,也比曹商、河监之流强得多。他并非盲目自大,漆园在他治理下有条不紊,便是最好的例证。
庄周不再痛苦了。他摘下那把五弦琴。琴身精致,六寸琴岳山头、四寸焦尾,龙龈琴弦,琴身两尺六寸五,象征一年 365 天。琴头的六寸,寓意六和;琴尾的四寸,代表春夏秋冬。面板与底板,宛如天空与大地,承载着无尽的奥秘。 他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悠扬,如潺潺流水,在屋内弥漫开来。他轻声唱道:“试看那山水,乐趣何多,云岭与那烟波。丝纶斤斧作生涯,世事休管蹉跎……”歌声中,有对自然的热爱,有对尘世的超脱,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田珞在一旁听着,泪水悄然滑落。她看着庄周,心中满是复杂的情感。她感觉,此刻的夫君,不再是那个被琐事困扰的失意人,而是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强者。
庄周离开了漆园公署,日子晃悠向前。
春节,庄家依旧一番热闹。孩子们新衣新帽,嬉闹欢笑。
监河侯前来,身后仆从抬着礼盒。如今的斜眼啬夫摇身一变,成了斜眼漆园长令。
两人的厚礼,庄周坦然收下。
监河侯眼神躲闪,往昔的和蔼不再,嚅嗫道:“贤弟之才,漆园难容,愚兄定当设法,让兄弟寻得更好的去处。”
庄周面带微笑,神色平静。
春节庄周与田珞去田集走亲戚。饭桌上,王夫人劝道:“姑爷别往心里去,当官哪有吃饺子实在。”她往庄周碗里又夹了个韭菜馅的,油汁顺着碗边往下淌。
庄周被老岳母说笑了。
田泰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磕:“我给漆园公署送粮食,是盼你升官的,哪曾想却被免了官职。”他鼻孔张得能塞进两粒黄豆,“田需和惠施这两个吃干饭的,查个案比老牛拉破车还慢!等查明白是谁使绊子,就宰了那小子……”
庄周盯着岳父油光发亮的下巴,发自内心感激岳父。他恨诬告他的人,但也不至于就杀了他。
田泰絮絮叨叨地说:“我催他俩快快给你找个官做,气死那些诬告的人。”
春过后,田需又送来一封书信。信中没说迫害庄周的扔是谁,只是催庄周,快带着惠施原来给他的丝帛举荐书,去赵国求官。若不快去,人家会派使者到家去请。
这很符合庄周的心思,有人到家请,面子更大。原先惠施给的那封举荐书信,一直被庄周妥善保管着,此刻似也重焕生机。这消息,宛如久旱逢甘霖,重新点燃了庄周心中希望的火苗。
遥想当年,“三家分晋”,赵国起初最为强盛,威风凛凛,四方都惧。可魏国率先变法维新,国力迅猛攀升,一跃跻身战国诸强前列。而赵国呢,躺在往日荣耀上,自高自大,固步自封,恰似那坐井观天的蛙,浑然不知外界变迁。
庄周心中有梦,有治国理政的宏图。他思忖,若能入赵,当个国相,亦是美事。在他的想象中,赵国的山川将因他的治理而更加壮丽,百姓将在他的施政下安居乐业。他坚信,自己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有让赵国重归强盛的智慧与谋略。
庄周身居陋室,心怀天下。
夜晚,他看着窗外冬日里的星辰,畅想赵国的未来。点点星光,似在为他的梦想铺上一层梦幻的纱。他渴望,那春风早日拂来,带着希望与生机。因为他深知,春风所至,万物复苏,一切都将迎来崭新的开始,自己的抱负也将有施展之地。
庄周对去赵国求官一事,并未着急,他盼着赵国使者来请。他想借此平静一下心绪,若无人来聘请,至少等到春暖花开时节,才去赵国。
这日,来了个求道的书生,身背“束修”(拜师的礼品),态度谦逊。此人自称 蔺且,宋国人氏。蔺且见到庄周,忙不迭行礼,言辞恳切:“庄先生,裘老师常说您对‘道’学造诣精深,学生慕名已久,特来拜师,望先生收留,传授‘道’之妙义。”
庄周听了,微微皱眉,他素来信奉书不如思贵,意难言传,门徒之事,向来拒绝。
可蔺且认定了庄周,坚决不走,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庄周无奈,感叹这是上天硬塞给自己的弟子。 庄周在田间劳作, 蔺且便在旁帮忙,挥洒汗水;庄周制作家具, 蔺且打下手,递拿工具;庄周编草鞋、织席子, 蔺且打苇缨子、削篾子,师徒二人相处,倒也融洽。
又一日,来了个书生,同样带着“束修”。此人自称耕子,楚国人,中等偏瘦身材,薄眼皮、深眼窝,浑身透着温文尔雅之气。耕子见到庄周,恭敬行礼,表明想拜入庄周门下学“道”。
庄周依旧坚持不收徒。
耕子倒也不恼,微笑道:“先生不收徒无妨,那我便称您先生,往后与您一同讨论学问可好?”
庄周略一思索,点头答应。庄周认为,有人投师学道,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谁能想到,这耕子竟是楚宣王派来监视庄周的。
庄周离开楚国,令尹昭奚恤没能将其截杀,便给楚宣王出主意:“庄周才华出众,不得不防。可派人以拜师之名,前去监视,若他有不轨之心,即刻除之。”
耕子领了命令,自是要留在庄周身边。
于是,田间多了三人身影。庄周干农活, 蔺且与耕子一同劳作;屋内,庄周做家具,两人帮忙;庭院中,庄周编草鞋、织席子,他俩打下手。闲暇时,三人围坐读书,探讨学问,庄周兴起,还会传授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