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未止,烛未灭。
将营之内,却冷得像座坟冢。
姜鸣铸坐于主案之后,身披旧甲,披风未整,眼神死寂如夜潭。
他的指尖落在残破军图之上,图面满是污渍、焦痕与墨迹翻改——像极了一具撕裂又缝补过的残尸。
他盯着案角一物——半截断甲。
那是他入南营时的第一副战甲,曾斩敌于五河、血染于枫岭,原是将魂所在,如今却锈痕斑斑,裂缝如伤口,盔裂、鞘断、缨坠,早无锋光,唯余血气未尽。
在它旁边,堆着一摊破纸,其上墨迹斑驳,能辨出数十个名字——皆为“南营旧将名簿”。
姜鸣铸伸手,指腹一顿,像摸到每一个人临死前热血未冷的遗言。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仿佛火灰之下,压死的一颗火星。
“殿下……你真以为,一本旧账,就能救回这一座烂营、一支死军?”
他终于抬头,眼神不再沉寂,而是泛着某种愤怒与讥诮,望向萧然:
“南营的刀不认我,马不识我,粮不归我,兵不听我。”
“我姜鸣铸,早成一盏破灯,风一吹,就灭了。”
“你若识相,就回你那青袍高座,别来这地狱里陪我等死。”
……
萧然却猛地踏步上前,一掌拍在军图之上!
那声“啪”的震响如雷,如怒斥寒夜!
他目光灼灼,低声咬道:
“我在云溪寺,亲手从火里刨出温子墨的尸体。”
“我在营门口,见孩兵喝草根汤,哭着喊娘。”
“我亲耳听过,营中人在夜里小声说——‘姜大帅怕了’。”
他双拳紧握,声音已不再平静:
“你告诉我——你怕了吗?”
“怕断粮?怕被弃?怕自己再无兵可用?”
“怕你站起来,他们还不认你?”
他说着,将那支断笔“咔”的一声插入军图!
“我不怕!”
“我不是来讲理的!我是来砸场子的!”
“从今日起——谁挡我,我就灭谁。”
“我萧景玄,不求全兵归心,不求朝廷封赏。”
“我只求——执局!”
——
军帐之中,空气仿佛停滞了。
姜鸣铸望着他,终于露出一点别样的神色。
不是愤怒,不是怀疑,而是一种近乎无法置信的惶惑。
他仿佛在看一尊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少年,手执破笔,说要挑翻天下。
良久,姜闭上眼,低低道:
“真……像他。”
“谁?”
“皇帝陛下!”
萧然眼中微动,未作回应。
姜鸣铸却忽然又笑了:“不过你还差点东西。”
“什么?”
他缓缓开口:
“他能唤将,是因他知人心。”
“你呢?你救我,是为丹阳,是为天下,是为你的兵……还是,只是为你自己?”
……
萧然沉默了一息,冷静答道:
“为我自己。”
“因为若我不管这营,就没人来救它。”
“若我不点这盏灯,它就永远是个墓。”
“而我不想——我的王位,是踩在死人堆上得来的。”
这话一落,姜眼中光芒微动。
他没说话,只垂眸看了看那本将名簿,又望向角落的断甲、碎盏。
——
帐外,风忽起,卷起营墙破布。
几句争吵之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粮仓又空——你让我们啃木头是不是?”
“凭什么后营还能吃到饼?!”
“再等一天我就逃,反正死了也没人来收尸!”
……
姜鸣铸的指节猛地一紧!
而就在此刻——他眼底浮现一幕:
那是北岭一役,他还未伤残,营帐未破。
一名副将中箭,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音颤抖:
“老将军……只要你活着,他们就肯跟。”
“你若坐下,他们就再没人敢站了……”
那声音如风中残火,竟在多年后仍灼他心肺。
他喉头微哽,却没有说出这段回忆。
……
忽地,军帐外,一名传令兵奔至帘前。
姜鸣铸欲张口,沉吟一息,却没有立刻出声。
他望着火光之下的萧然,缓缓道:
“你若真想我出刀。”
“就替我把段轲、曹彰这两个‘背叛者’——先挑出来,杀了。”
萧然一言未发,只抬手,将一枚银符轻轻放上案角。
那是一枚残破的云织楼伏印——尾脊断裂、金线半露。
姜鸣铸目光骤凝!
“这……是?”
“你以为你的敌人,就只有段轲和曹彰吗?”
萧然道:“曲环生,三月便潜入你军。”
“他在试图制造‘兵心自乱’的假象,日夜走仓、改账、压饷,用你自己的兵,杀你。”
“他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没烂透。他要让你——自己先断气。”
姜鸣铸猛然拍案!
“他娘的——好毒的棋!”
……
他转身望向挂甲之壁,抬手,取下一副残甲。
锈斑未拭,血迹犹存。
一件件穿入。
他披上那件三年前的披风,风起如黑羽振翅!
帐外,几名亲兵望着灯火变色,不敢踏入。
只听他冷声道:
“传令。”
“请段轲、曹彰——入议!”
语落一瞬,帘外的传令兵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他记得,多日前姜将亲口说过:
“这两人,别叫他们进这破帐半步。”
如今却反口?
……
“再说一遍。”
姜鸣铸回首,眼神冷冽如刀:
“请段轲、曹彰——三刻不至,依‘叛军’论处!”
帐外传令兵神色剧变,立即奔走而出。
有士卒望着将营,不由低语:
“老将军……他……动了。”
“难道真的要开刀了吗?”
……
姜鸣铸回身,望向军案上那枚断笔。
他走过去,缓缓拔起。
“我当年信他们,是因为共过命。”
“现在要杀他们——也不会手软。”
他低声咬字:
“不是他们错,而是他们已经忘了什么叫兵心。”
“我不能再等了。”
……
慕容冰此刻缓缓出声,语气冷而坚定:
“你若再退,他们会将你写进史书……叫‘困营无策’,‘兵将断心’。”
“你若站起来,哪怕破甲破粮——丹阳城,还有救。”
姜鸣铸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笑:
“你是第一个敢骂我‘无策’的人。”
慕容冰平静应道:
“因为我们,早不是来求将军——是来逼将军。”
姜鸣铸望着眼前两人,不由想起当日自己亲至慕容府。
那一次,也是与他们争论,他败了。
这一次,他也败了。
良久,低声笑了笑。
他提笔,在军图上勾下两道红线,落笔如刀斩:
“今晚。”
“我就让段轲、曹彰看看——姜鸣铸,还没死。”
烛火骤亮,金影穿帐,将魂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