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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嘉仪从天衣绣坊回来时,天色已晚。她回来时,将去时的马换成了马车。

她的马车碾过长安城最后一抹夕阳,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夜色渐深,公主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狮口衔着的铜环映着远处灯笼的微光,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

檐下的青铜风铃无声垂着,今夜无风,铃铛沉寂。府门前的青石阶上落了几片海棠花瓣,守门的侍卫静立如雕塑,唯有手中长戟的刃口偶尔闪过一线寒芒。

公主府的灯笼忽然晃了晃,朱漆大门无声开启,暖黄的灯光如水泻出,映亮了阶前未干的水洼。

念安提着羊角灯匆匆迎来,见杨嘉仪从马车上下来,连忙上前搀扶: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杨嘉仪扶了扶微乱的步摇,想起应该下值的沈知韫已经回来不由得眼里涌上一团暖意:

“驸马呢?”

“在前厅等您呢......”

念安偷眼觑着公主的脸色,声音又低了几分:

“驸马翰林院的同僚,卢修撰,此刻也在府上。”

“卢修撰?”

杨嘉仪脚步一顿,有些不解: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走?”

念安也不知道原因自然不敢答话,只低头提着灯笼引路。

杨嘉仪摆手示意侍从止步,独自穿过回廊。

前厅的窗棂透出暖黄的光,将两个对坐的人影投在雪白的纱屏上。

她停在屏风后,透过薄绢观察厅内情形。

沈知韫正倚在西侧的檀木圈椅里,官袍领口微微敞开,手中茶盏冒着袅袅热气,仍是那副霁月清风的模样。

而与他隔案而坐的年轻官员却截然不同——那人背脊挺直如青松,青色官袍每一道褶皱都规整得近乎刻板,连执杯的姿势都带着计算过后的恰到好处。

杨嘉仪眯起眼睛。

虽看不清面容,但那人周身萦绕的紧绷感与沈知韫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剑,静默却难掩锋芒。

她唇角勾起冷笑,这般作态,不是有所求,便是有所图。

“念安。”

她突然出声:

“通传。”

念安点点头,侍女清脆的:“公主回府”尚在檐下回荡,厅内两人已霍然起身。

杨嘉仪缓步转过屏风时,正看见那年轻官员以无可挑剔的姿势深深拜下,束发的银簪在烛火中划过一道流光。

“微臣翰林院修撰卢仁矩,拜见长宁公主殿下。”

声音清润如玉磬,倒是与他挺直的背脊一样漂亮。

杨嘉仪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扫过案几上摊开的书卷——是沈知韫前些日子编纂的《永章实录》,在一旁还搁着本泛黄的旧籍。

“起来吧。”

她径自走向主座,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沈知韫,沈知韫一见她便有些局促不安,眼神躲闪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卢修撰好雅兴,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论学?”

杨嘉仪开门见山,这卢仁矩一直不肯离去,怕是就在等她回来。

卢仁矩仍然维持着躬身的姿态:

“微臣冒昧叨扰,是来送还向驸马借阅的旧书。”

似乎是感觉到公主的不耐,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些许,继续道:

“微臣听闻公主奉国寺遇刺一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杨嘉仪起初坐在那,一直在把玩手中的茶盏。一听卢仁矩说起奉国寺遇刺,把玩茶盏的手突然收紧。

她抬眼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卢修撰,却撞进一双沉静如渊的凤眼里——那里面没有谄媚,只有近乎冷酷的清明,仿佛早将她的困境看得透彻。

更漏滴答作响,杨嘉仪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卢仁矩。

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癯白皙,眉如远山含黛,一双凤眼沉静如水,隐隐透着鹰隼般的锐利。

薄唇总是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沈知韫那般温润如玉不同,与之相反的,他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内敛却藏锋。

沈知韫一听卢仁矩提起奉国寺遇刺一事,瞳孔骤然一缩,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他下意识看向杨嘉仪,却见公主面色如霜,指尖已深深掐入檀木案几的雕花缝隙中。

“本宫不喜欢说话歪歪扭扭之人。”

杨嘉仪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眼眸微眯:

“你既敢提奉国寺,就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卢仁矩不躲不避,迎着公主凌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微臣斗胆直言——驸马所拟的功臣榜,动了东宫的利益。奉国寺那场刺杀,不是意外,是太子对公主府的警告。”

“放肆!你竟敢妄议东宫!”

杨嘉仪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翻,茶汤泼洒在旧书上,墨迹晕染开一片。

沈知韫脸色煞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公主在奉国寺遇刺,便是现在提起他依然后怕。

卢仁矩重重跪下,膝盖砸在地砖上的闷响让沈知韫心头一跳。

可这寒门出身的卢仁矩背脊依旧笔直,眼中竟无半分惧色: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此非妄言。”

屋内死寂。

杨嘉仪胸口剧烈起伏,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心跳得如此迅速。

她当然知道卢仁矩说的是真的,她只是没料到他竟然敢这么大庭广众的说出来。

“……你有何计?”

杨嘉仪再次开口时,嗓音沙哑。

卢仁矩伏身一拜,声音却清晰如刀:

“请公主准微臣与驸马共拟功臣榜。所有得罪世家之事,由微臣出面;所有遭人记恨之言,由微臣来提。”

沈知韫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卢仁矩。

他竟是要替自己当这箭靶!

杨嘉仪死死盯着阶下跪着的青年,忽然冷笑:

“本公主如何信你?”

“因为微臣与公主目标一致。”

卢仁矩缓缓抬头,烛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光影。

沈知韫喉头滚动。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早将一切算透——公主既不愿与世家彻底撕破脸,又不能放任太子步步紧逼。

而卢仁矩,就是那个能替公主府淌浑水的人。

“那你要什么?”

杨嘉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卢仁矩唇角微勾,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微臣希望此番事成之后,能够得公主府庇佑。”

杨嘉仪应允,沈知韫闷不作声。

他有点后悔听了崔嬉的话,将卢仁矩带到公主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