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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药香袅袅。老大夫捏着白怀瑾腕骨啧啧称奇:“公子这伤…”话未说完便被截断:“皮外伤罢了。”

白怀瑾拢好衣袖,余光瞥见桑知漪正盯着案上金疮药出神。

归途暮色四合。桑凌珣再三邀约:“今日冬至,合该一同用膳。”

白怀瑾却望着渐暗的天色推辞:“晚辈尚有要事。”他不敢赌——前世便是因着这顿饭,被桑知胤灌醉后说了胡话。

桑知漪忽然开口:“父亲,白公子既说有事…”话音未落,白怀瑾已接道:“不过户部文书,明日处理也不迟。”变卦之快惹得桑知胤嗤笑出声。

马车驶过朱雀街时,白怀瑾刻意落后半个马身。前世今夜,章家那纨绔会带人围堵桑府马车。此刻他左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直到看见桑府朱门才松了力道。

前厅羊肉锅子咕嘟作响。白怀瑾接过桑夫人递来的姜汤,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

桑知漪隔着汤碗看他——这人连推辞的姿势都与前世一般无二。那时他刚升任大理寺少卿,来府中商议案情,也是这般端正坐着,任母亲添了三回汤。

“怀瑾尝尝这个。”桑凌珣亲自布菜,白怀瑾起身接过,躬身道谢。

客客气气的,浑然没了平时的冷肃与威压。

……

白怀瑾伫立在冬日街角,细雪落在他鸦青的衣襟上,呼出的白气裹着冷梅香气。

他紧了紧绣银竹纹的披风,盘算着该寻个什么由头,才能让桑知漪收下新得的红珊瑚手钏。

拐角处忽地传来辘辘车声,锦帘半卷的马车里探出只素手,腕间缠着褪色的平安结。

“表哥。”这声音像浸了蜜的银针,白怀瑾转身时,正见徐雯琴扶着婢女的手下车。

她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月白夹袄外罩着灰鼠裘,苍白的唇瓣点了层薄胭脂。

若在平日,这般弱柳扶风的姿态最得长辈怜惜,可现下白怀瑾满脑子都是桑知漪下车时扬起的茜色裙裾,倒衬得眼前人像幅褪了色的工笔画。

“表哥怎的在此?”徐雯琴掩唇轻咳,指节泛着病态的潮红。

她早瞧见白怀瑾捧着药包从医馆出来,缀着金铃的绣鞋在雪地上逡巡许久,直等到桑家马车转过街角才敢现身。

白怀瑾摩挲着袖中手钏,由于心情不错,眉宇间的冰雪渐渐消融:“路过罢了。”

他瞥了眼渐暗的天色,“表妹既身子不爽利,早些回府才是。”

徐雯琴葱白的指尖掐进掌心。

往日只要她蹙眉轻喘,这位冷面表哥总会吩咐小厮取来暖炉,如今竟连句关怀都吝啬。

她盯着白怀瑾腰间新换的松石香囊——分明是双面绣的并蒂莲纹,桑家那个野丫头怎会这等精细活?

“方才…”她忽然抬手扶住车辕,宽袖滑落露出腕上旧伤,“方才恍惚瞧见表哥与桑家姐姐说话。”

这话说得极妙,既点出自己目睹全程,又不着痕迹带出旧疾。

果然见白怀瑾脚步微滞。

徐雯琴顺势仰起脸,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艳羡:“桑姐姐的长相当真标致,难怪表哥倾心。”她故意将“倾心“二字说得又轻又快,仿佛闺中密友的调笑。

寒风卷起道旁残雪,少女逆着光挑眉轻笑,发间红玛瑙坠子晃得人心颤。

桑知漪这般鲜活的影子压在白怀瑾的心头,再看徐雯琴刻意摆出的西子捧心态,竟觉矫揉得很。

“我的确倾心于她。”他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徐雯琴险些扯断袖中的珠串。

“真好。”她将银牙咬得生疼,面上却绽出梨涡,“桑姐姐也必定心悦表哥吧?”

白怀瑾抚过腰间香囊,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她…”白怀瑾望着医馆檐角将融的冰凌,忽然想起桑知漪当时说的“多谢白公子出手相助”那份疏离感,喉头泛起苦涩,“尚需时日。”

徐雯琴险些笑出声。她这位表哥自幼便是众星捧月,何曾有过这般神色?

那桑知漪当真好本事,竟能让冷玉化作春水。可惜...春水最易结冰。

“琴儿愚见,”她将暖炉往怀里拢了拢,“女儿家最重诚意。表哥不妨多往桑府走动,我听闻桑夫人近日犯了咳疾…”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单薄肩头不住颤动。

白怀瑾皱眉退开半步。前世记忆中桑知漪染风寒时,硬是顶着高热与他对弈,棋子叩在楠木棋盘上声声脆响。

哪像眼前人,仿佛风一吹就要化在雪里。

“此事我自有计较。”他瞥见长随已驾着马车候在巷口,转身时玄色披风扫落枝头积雪,“表妹既知桑夫人抱恙,也该避着些,仔细过了病气。”

徐雯琴盯着他背影,突然扬声道:“表哥可还记得去岁中元,我们在慈安寺供的长明灯?”

见那人脚步不停,她猛地扯断腕上佛珠,檀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我昨日去添灯油,住持说...说双灯并燃最是灵验。”

白怀瑾闻言顿住。

那日徐雯琴非要在父母的灵位旁供上写着他生辰的灯,他碍着孝道不好推拒。此事若被桑知漪知晓...

“表妹慎言。”他转身时眸中已凝寒霜,“佛门清净地,莫要妄语。”

徐雯琴俯身去捡佛珠,垂落的发丝掩住冷笑。

她当然清楚白怀瑾最厌挟恩相胁,可那又如何?桑知漪就像团灼人的火,她偏要往火里添这把湿柴。

“是琴儿失言了。”再抬头时,她眼里已蓄了泪,“原想着表哥与桑姐姐若能共结连理,姨父姨母泉下有知…”话到此处恰到好处地哽咽,顺势露出腕间疤痕——那是去年白怀瑾拒婚时,她“不慎”打碎药碗划伤的。

白怀瑾看着那道狰狞旧伤,想起母亲临终嘱托,终是叹了口气:“雪天路滑,我让墨竹送你回去。”

徐雯琴乖顺地颔首,却在踩凳登车时“无意”遗落香囊。

白怀瑾俯身拾起,嗅到熟悉的茉莉香,正是那日染了墨迹的帕子味道。他蹙眉将香囊抛给婢女,转身大步离去。

……

白怀瑾前脚刚离开,后脚蔺仲晏就搁下竹筷,正色道:“那混混当街闹事,还是赶紧报官妥当。”

“怀瑾说这事他来料理。”桑凌珣如今对白怀瑾颇为倚重,捋着胡须笑道,“他当场就认出那泼皮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家的公子。监察百官的差事交给他最合适。”

柳氏盘算着人情往来:“等事情了结,得备厚礼谢过白公子。”

桑凌珣心里不痛快。他自认与白怀瑾是忘年交,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但夫人开了口,只得敷衍道:“我自有打算。”

桑知胤听得更是不屑。白怀瑾那小子该谢父亲给他机会在妹妹跟前逞英雄才对,哪好意思收桑家的礼!脱口便道:“我看用不着。”

柳氏顿时竖起眉毛:“怎么不用?白公子为你爹受伤,你倒好端端站着!当时你也在,怎么就不知道替你爹挡一下?明日就提着谢礼去白府道谢!”

桑知胤没料到自己一句话招来这顿数落,闷头扒饭不敢再吭声。

柳氏训完儿子心里松快不少,转头问丈夫:“白公子可曾婚配?”

桑凌珣想了半天:“应当......尚未娶亲。”

“京城怕是有不少高门想招他作婿。”

“怀瑾确是良配,哪家姑娘嫁过去准有福气。”

夫妇俩闲话家常,桑知胤闭紧嘴巴,桑知漪安静用饭,举止优雅如常。蔺仲晏面上温顺,桌下的手却攥得死紧,虎口都泛了白。

“尝尝这个,阿娘特意给你备的。”桑知漪指着水晶碟里的鱼脍轻声道。

蔺仲晏愣住,眼前人温柔眉眼近在咫尺:“见你晚膳都没动几筷。每逢节庆,阿娘总会让厨房做各人爱吃的——我的八宝鸭,哥哥的羊蹄笋,爹爹的炒鸡蕈,这鱼脍是专给你做的。”

“是没胃口,还是换了口味?”

少年死死盯着她,拼命想从她关切的眼里找出点情意。可惜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分明只当他是儿时玩伴,或是需要照拂的弟弟。

蔺仲晏垂下眼帘掩住苦涩,强笑道:“不曾变过。”

他原以为重逢时,心心念念的姐姐会像他这般牵肠挂肚。可她的目光从未为谁停留,岁月长河里不断有人来到她身边。

最初以为对手是远在北疆征战的谢钧钰,此刻听着席间对话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这发现让他整个人都蔫了,十六岁的少年终究藏不住心事。

桑知漪握着银箸的手忽然发沉。前世记忆纷至沓来——大雪纷飞时为她撑伞的红衣权臣,竹林听雨处煮茶对弈的故人,原来藏着段从未言明的情意。

喉头泛起酸涩,这滋味她再清楚不过。看着少年强作镇定的模样,胸口像压着块浸水的棉絮,闷得透不过气。

蔺仲晏机械地夹起鱼脍,鲜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比黄连还苦。

幼时偷偷跑到桑家玩时,他躲在廊柱后偷看少女抚琴,蝉鸣声里飘落的石榴花沾在她鬓角,从此便烙在心尖上。

如今那抹石榴红成了扎进血肉的刺,稍一碰就疼得发颤。

白怀瑾替桑父挡了混混一击,听着柳氏夸赞,悔恨如毒蛇啃噬心肺。

桑知漪余光瞥见少年泛白的指节,想起前世某个雪夜。

彼时她已嫁作人妇,蔺仲晏官袍染血闯入相府,剑尖抵着她夫君咽喉质问:“他待你可好?”得到肯定答复后,竟扔了剑大笑离去,猩红披风卷着雪粒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仲晏。”她忽然开口,“西跨院的石榴该熟了,明日陪我去摘些可好?”

少年手一抖,鱼脍掉进酱碟,溅起几点褐渍。桑知漪掏出手帕要擦,被他慌乱避开:“我自己来。”

这夜月光格外清冷。蔺仲晏独坐窗前,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他知道该收起痴念,可情字如野草,越是压制越是疯长。

远处传来更鼓声,少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直到东方既白。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桑知漪指尖摩挲着绣金线的袖口。

蔺仲晏正在廊下侍弄那盆枯死的素心兰,青竹纹窄袖沾着晨露。

“仲晏,你明日有空吗?”

铜剪咔嚓声骤停。蔺仲晏转身时,枯叶簌簌落在他云头履上。

桑知漪忽然想起去岁中秋,这人也是这般猝然回首,满城烟火都映在他眸中。

“你来京城这么久…”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梅瓣,故意不看对方骤然明亮的眼睛,“还没尝过太白楼的蟹粉狮子头吧?”

蔺仲晏喉结动了动。

自那日撞见她与白怀瑾说话,这半月来她总借故躲着他。此刻少女鬓边累丝金蝶轻颤,恍如当年举着糖人追他三条街的小粉团子。

“好。”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沙哑的应答。

……

次日雪霁初晴,桑知漪特意换上他最喜欢的鹅黄襦裙。

太白楼雅间里,她望着窗外积雪压弯的梅枝。十二岁那年,仲晏也是在这样的雪天,背着她走过结冰的玉带河。

“不是说好午时么?”她转身时裙裾旋开涟漪。蔺仲晏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玄色大氅下露出月白襕衫。

“姐姐最不爱等人。”他解氅衣的动作顿了顿。幼时私塾放课,他总要在垂花门等上两刻钟,才能等到提着食盒蹦蹦跳跳的桑知漪。

桑知漪指尖抚过青瓷茶盏。是啊,从前都是他等她。那年上元灯会,她贪看杂耍来迟,找到人时少年正蜷在桥洞下,怀里还揣着已经凉透的糖油饼。

“尝尝这个。”她将金丝枣泥糕推过去,酥皮簌簌落在他袖口。蔺仲晏忽然想起十岁生辰,她也是这样把压扁的糕点塞给他,鼻尖沾着灶灰说“我亲手蒸的”。

热气氤氲间,桑知漪望着他低垂的睫毛。

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仲晏,他蜷缩在学堂角落,像只炸毛的幼兽。她把攒了半个月的松子糖递过去,却被他打翻在地。

“脏了。”小少年声音冷得像冰。可当晚她就看见他蹲在墙角,把沾了灰的糖块捡起来偷偷舔。

后来她带他跟巷口孩子们玩捉迷藏,隔天就听说他把王铁匠家小子推进泥坑。父亲要罚他跪祠堂,是她抱着仲晏不撒手,哭得直打嗝:“是我非要拉他去的!”

最凶的那次是腊八节。几个混小子围着仲晏唱“没娘崽,吃馊饭”,她冲上去抓花了为首孩子的脸。混战中不知被谁推倒,掌心蹭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真不疼。”她把手藏在背后,眼泪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