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源公署的屋檐下,几个卫兵正在值守。公署内灯火通明,仆役们来回穿梭,忙着为明日即将启程回京的前任山西巡抚仙克谨收拾行装。
仙克谨负手立于书房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老树。春季到来,已经抽芽泛绿了。一袭靛蓝色常服衬得他颇有几分儒雅气质。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
仙克谨在年初上任时是代巡抚,一直到他下台也还是代。所以他认为自己可能当不了多久巡抚。朝廷给他抚标的军饷,他一次都没给发过。再说了,营兵都欠饷,抚标就欠不得了吗?
他现在要走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不是朝堂上就是身边。虽然陛下降旨只是罢了他的官,不过在没有和皇帝见面前,一切都不好说。而身边的事,那就是军饷了,现在已经变成他的私财了。
\"大人,行李已收拾妥当。\"师爷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
仙克谨头也不回:\"账目都处理好了?\"
\"回大人,都已按您的吩咐办妥。\"师爷压低声音,\"那些银两已分批运往京城,存在银号里面了。至于账册该怎么处理?\"
\"烧了。\"仙克谨淡淡地说,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师爷会意地点头,又犹豫道:\"只是...抚标营那边该怎么处理?\"
仙克谨眉头一皱,转身时官袍下摆掀起一阵冷风:\"怎么?那些个丘八还敢闹事不成?\"
\"不是。只是抚标中军的游击詹永福今日又来求见,说是士兵们已经三个月没发饷了,有些人家中老小饭都吃不饱了。\"
\"放肆!\"仙克谨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本官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他今日来触这个霉头?告诉他,军饷朝廷自会拨付,让他等着!\"
师爷额头渗出冷汗:\"大人,那詹永福说若今日再见不到饷银,他就要...\"
\"就要怎样?\"仙克谨眯起眼睛。
\"他说...就要去巡按御史那告状...\"
仙克谨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笑声中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好啊,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詹游击!告诉他,尽管去告!看看这山西地界,是他一个小小的丘八说了算,还是文官说了算!\"
师爷不敢再多言,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仙克谨重新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当然不怕什么告状。朝中有的是他的同年故旧。更何况,那些军饷大半都分润出去了。一个武夫也配与他斗?
与此同时,抚标营驻地。
詹永福站在校场中央,落叶落在他破旧的战袍上,被他弹开。
他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魁梧,一张方脸上满是风霜痕迹。此刻,他面前跪着十几个士兵,有老有少,都是营中兄弟的家眷。
\"詹大人,求您开恩啊!\"一个白发老妪抱着个孩子,不住磕头,\"我家老三跟着您打仗,断了条腿。朝廷的抚恤也没给,如今家里揭不开锅,媳妇都跑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詹把总,我娘病了,没钱抓药...\"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眶道。
詹永福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没有发饷。兄弟们饿免费给朝廷卖了几个月命,家眷们更是凄惨。抚标营是营兵,已经没有田地了,手停口停。他一次次去求见仙克谨,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都起来。\"詹永福大声说道,\"我詹永福对不住大家。但今晚我一定给大家讨个说法!\"
众人散去后,詹永福回到自己的营房。他从床下摸出一个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把锋利的短刀,刀身在油灯下泛着寒光。
\"将爷,您真要...\"亲兵陈虎站在门口,满脸惊惶。
詹永福苦笑:\"虎子,你说咱们当兵的,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
陈虎低头不语。
\"为的就是让这些狗官克扣我们的卖命钱?让他们锦衣玉食,而我们的父母妻儿活活饿死?\"詹永福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仙克谨这狗贼,贪了咱们多少军饷!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只是罢官夺职,明日他就要回京享福去了,咱们的冤屈找谁诉?\"
\"可是将爷,刺杀朝廷命官,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詹永福抚摸着刀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詹永福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怕什么诛九族?今夜我若不去,明日这狗官一走,兄弟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陈虎突然跪下:\"将爷若决意如此,小的愿随您同去!\"
\"糊涂!\"詹永福厉声道,\"你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跟着我送死吗?记住,今晚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日若我事败,你只管带着兄弟们去巡按那边喊冤!\"
夜深了,今夜月亮很亮很大,照亮了来去时的路。
詹永福换了一身夜行衣,短刀藏在靴筒中。他熟悉清源公署的每一个角落。作为抚标中军军官,这几日他护送巡抚出入很多次了。
今晚,公署守卫比平日松懈许多。大概是因为巡抚明日就要离开,大家都放松了警惕。
他翻墙而入,避开巡逻的差役,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仙克谨的书房外。透过窗纸,能看到里面还亮着灯,一个人影正在案前翻阅书籍。
詹永福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仙克谨抬头,见是詹永福,先是一愣,继而冷笑道:\"詹游击,深夜擅闯我的书房,好大的胆子!\"
\"仙克谨!\"詹永福不再用敬称,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来讨要兄弟们这三个月的军饷!\"
仙克谨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我已经说过,军饷朝廷自会拨付。你深夜持械闯入,是想造反吗?\"
\"造反?\"詹永福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我们当兵的在卖命,你们这些狗官却在后方喝兵血!仙克谨,今日你不把克扣的军饷吐出来,休想活着离开这个房子!\"
仙克谨面色一变,猛地拍案:\"来人!有刺客!\"
詹永福早已料到这一着,一个箭步上前,短刀抵住了仙克谨的咽喉:\"再喊一声,我立刻要你的命!\"
仙克谨终于慌了,额头上渗出冷汗:\"詹...詹游击,有话好说。军饷的事,本抚明日就发。\"
\"明日?明日你就溜回京城了!\"詹永福咬牙切齿,\"我查过了,拨付的军饷虽说不够,但也不是一分没有,全被你中饱私囊!今日要么你把银子吐出来,要么——\"他手上加力,刀尖刺破了仙克谨的皮肤,渗出一丝鲜血。
仙克谨眼珠乱转,突然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向詹永福面门。詹永福侧头闪避,手上力道稍松,仙克谨趁机挣脱,大喊:\"救命!有刺客!\"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詹永福知道时机已失,心中一横,挥刀向仙克谨胸口刺去。仙克谨仓皇躲避,刀锋划过他的发髻,顿时头发被削下来一大把。
\"狗官!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詹永福怒吼着再次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房门被踹开,四五个护卫冲了进来。詹永福知道事不可为,转身就要跳窗逃走,却被一名护卫一刀砍在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仙克谨捂着肩膀,面目狰狞地吼道。
詹永福踉跄几步,靠在墙上,短刀仍紧握在手。他看着围上来的护卫,突然笑了:\"仙克谨,你以为杀了我这事就结束了吗?我今天拿不到饷银回不去,明天你就等着当兵的上门吧。\"
趁着众人分神,詹永福猛地撞开一名护卫,冲出书房。他背上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不断涌出,在地上留下一串刺目的红。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詹永福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但他不后悔。至少,他让那个狗官知道,当兵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突然出现一队巡夜的兵丁。詹永福绝望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刀...
三日后,太原城郊的乱葬岗上多了一具无名尸体。而清源公署内,仙克谨秃着顶,面色阴沉地听着师爷的汇报。
\"大人,巡按那边确实有当兵的告状,不过我已经打点好了。\"
\"不过什么?\"仙克谨厉声问。
\"那詹永福毕竟是一个游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对哪里都不好交代啊。\"
仙克谨冷笑:\"给我写一封奏疏,就说詹永福勾结流寇意图造反,已被正法。至于军饷...先发一个月的,堵住他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