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瑾的游魂在世间飘荡了不知多少年月。
他恍恍惚惚一步步淌过黄沙漫卷的荒芜大漠,一点点飘过死寂的无人森林,可这世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哪怕再怎么反抗再怎么努力,却始终坚不可摧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一样强有力地把他隔绝在这个可爱的可恨的斑斓的世界之外。
想走不可能,想死不可能。
至于生,更像是痴人说梦。
直到某日,一缕人间烟火气勾住了他——街边油锅滋滋作响,小贩裹着粗布头巾吆喝劳作,金黄酥脆的油条在热油中翻滚,香气飘散。
他怔了怔,恍然发觉,自己竟循着这最平凡的味道,回到了人世。
而时光流转,沧桑易老,人间已然换了副模样。
“天道诛妖”的传闻仍在流传,只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妖族人人喊打。市井间,说书人拍案讲述“妖族凶残”,孩童们嬉笑着玩起“诛妖”的游戏。
正道宗门重建得金碧辉煌,山门前“斩妖除魔”的碑文新刻,墨迹犹鲜。万星门在十年前那次风波里面损失最为惨重,虽然大量妖族逃窜,但是得到了天道庇佑,一时间也是风头无量,赫然成了威风凛凛的正道领袖。
值得一提的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万星门里面那位举世闻名的天之骄女灵双双——曾被预言是千年来最有希望飞升的仙子——在前掌门师尊陨落之后由新掌门牵头与御兽宗大弟子定下婚约,却在吉日前夜离奇失踪。
可偏偏两大门派怎么也找不出她的踪迹来,于是“逃婚”的传闻愈演愈烈。相比而较之的是两大宗门的合作倒是亲密无间,可那无间里面有几分隔阂几分真心,那就不好说了。
褚瑾顺着人流顺着色彩,像一缕透明的烟一点点用透明的魂魄挤进人群,又一点点一步步走出那些喧闹的无知的有趣的人流。
那些鲜活的声响穿透他虚无的躯体,却只在他空洞的魂魄里短暂地激起了零星的涟漪。
他迷茫混沌的踏过这世间,不知道想要看到什么,或者是想要寻找什么,总之他在路过一片南边偏僻小森林里看到熟悉的身影时停顿了脚步。
是魏暄。
那个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永远笑的灿烂,要么捧着时兴小吃吃得言辞含糊,要么窝在店铺门口看着他和灵双双干的蠢事捧腹大笑直不起腰的魏暄,如今松松垮垮,很颓废地蜗居在简陋木屋中。
屋前立着端端正正与这一方潦草格外不匹配的墓碑上,刻着“挚友褚瑾”四字,字迹深深但是端方,周围光亮圆润,像是有什么东西摩挲了无数遍。
他此时此刻抱着酒坛半躺在树下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巴滴落,醉眼朦胧间,一阵阴阴凉凉格外空旷的山风吹过,带起夏叶些许落在他身边,发出细细密密的声音。
魏暄被这烈酒折磨得又恨又爱,此刻却难得清醒,像是被什么东西拉回了现实,猛然睁开一双因为酒液和疲惫泛红的的眼睛,忽然踉跄扑到碑前,酒气混着哽咽在喉头滚动,嘴里呢呢喃喃着什么痴人的呓语。
“阿瑾......阿瑾......”
褚瑾站在他身旁,伸手想扶,指尖却穿过了魏暄的肩膀。
魏暄似有所觉,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茫然四顾。
山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他恍然笑了,背过手去摸索倒在草地上已经把部分心血灌溉给这大树的酒瓶子,咕嘟咕嘟一口咽下去,多的倒在衣服上染湿衣襟也不甚在意。
他最后随随便便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瘫倒在地上,缓缓闭上眼睛,本意是想要躲闪过于刺眼的日光,可是泪却滚了下来:“又是错觉......”
春去夏至,秋尽冬来。
可对游魂而言,四季毫无意义。
没有冷暖的分别,昼尽了是夜,繁星转过去是太阳,草木荣枯,总有花在谢总有花在开,生死时时刻刻在上演。
可这一切都和褚瑾没有关系了。他的世界里面好像只被留下了永恒的寂静与虚无。
时间的刻度被模糊了,温度和气味好像成了很久很久之前镜花水月一样的错觉,像离开一个垂朽老者一样,更为残忍地把那点稀薄鲜活的记忆也剥夺。
褚瑾觉得累极了,虽然作为一个魂魄,他是感受不到疲乏的。
但是他就是觉得累极了。
好累。
好痛苦。
他漫无目的地飘荡,最终循着本能,慢慢悠悠飘回幽寂森林最深处,想要和孕育他的承载他的,葬送他毕生心想的地方共同安眠。
可就在踏入深处,路过高大木丛时,褚瑾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吸力。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不是奇珍异宝的那种吸引力,也不是饥饿者对于食物的那种渴求。
这是一种春风一样流水一样,好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扇动在褚瑾灵魂上的共振。
吸力越来越强。
褚瑾的游魂不由自主地走向森林深处的黑湖。这里的树木疯长得更加高大狰狞,枝干虬结,遮天蔽日。褚瑾依稀辨认,才发现居然是自己跌落山崖的那处湖泊。
四周的树木长得格外高大迅速,支楞八叉地横霸一方,已经和褚瑾离开时不太一样了。
可是这些蛮横的枝条感应到褚瑾的气息,还是乖巧的分开藤蔓,像是在为他引路。
水面无波,却像一张巨口,静静地等待它的猎物到来。
褚瑾在那一瞬间,觉得在这里安眠也不错。
他缓缓沉入水中,冰冷的湖水包裹住他透明的魂魄,没有窒息感,没有挣扎的欲望,只有一种终于可以休息的解脱。
他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在光影在眼底湮灭的最后一秒。
褚瑾感觉有一道有力的、寒凉的,和藤蔓一点也不一样的东西死死地钳制住了自己的腰。
那触感寒凉却真实,与藤蔓的缠绕截然不同,仿佛要把凉印刻在他灵魂里。褚瑾在那一瞬间几乎颤抖起来,几近热泪盈眶——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触碰\"了。
下一秒,一个吻急切又蛮横地缠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