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被陈稚鱼拉起身时,身子还微微发颤,听见这话,眼底霎时掠过一丝迷茫,像是被投入石子的静水,荡开圈圈挣扎的涟漪。她垂着眼,满脸愧色地嗫嚅:“少夫人……那人终究是给了我葬母的银子,于我有恩……”
话未说完,便被陈稚鱼轻轻打断。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明:“他若对你无所图,只是见你可怜便施以援手,那才叫恩。可他给你银子,是要你做眼线,是要利用你潜入陆府行那不轨之事,甚至不惜让你赔上性命——这般步步算计,哪里是恩?分明是把你当成了合用的棋子,用完便弃罢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阿琳心上。她猛地抬头,眼中的迷茫瞬间被震散,只余一片豁然,竟是醍醐灌顶般的清明。暖阁里静了三息,炭盆里的火星恰好爆出一声轻响,映得她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少夫人说得是。”阿琳深吸一口气,语气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是奴婢糊涂,错把算计当恩义。从今往后,阿琳只认陆府,只认少夫人,绝无二心。”
陈稚鱼望着她眼中再无动摇的光,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在昏暖的炭光里,如同融了层薄雪的春溪。
阿琳退下后,暖阁内复归寂静。陈稚鱼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默默思索,指尖轻叩窗棂。
敌在暗,我在明,若要连根拔起,还需借阿琳这枚棋子,诱那幕后之人自行暴露。她眸色渐定,已拿定主意——且让阿琳照旧行事,不露半分破绽,待那人再寻上门时,自会露出马脚。
思忖已定,陈稚鱼拢了拢衣襟,转身往慕青院去。陆夫人正临案理账,见她进来,便搁了笔:“可是有了头绪?”
陈稚鱼在一旁坐下,将方才的盘算细细道来:“阿琳肯归顺,只是那暗中之人尚未现身。依儿媳之见,不如让她暂且如常,若对方再联络,便虚与委蛇,顺势探其底细。如此引蛇出洞,才能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陆夫人听着,眼中露出赞许,看她成长之快,心里也有几分欣慰:“此计稳妥。只是需得妥帖稳着阿琳,莫要让她再生变数。”
“儿媳省得。”陈稚鱼颔首,窗外月光恰好漫进窗来,映得二人眼底皆有了几分清亮。
静默两息,陈稚鱼抬眸看向陆夫人,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再者,此举也是想给阿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她本非主动为恶,不过是被人胁迫。若真能助我们揪出那幕后黑手,也算是有了功劳。”
说到此处,她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声音轻得像落雪:“儿媳已应了她,会护好她那唯一的祖母。届时……婆母打算如何处置她?”
暖阁里的炭火气漫上来,混着陆夫人案头的熏香,缠得人心里微沉。
陆夫人望着她眼底那点不忍,指尖在账本上轻轻一顿,尚未答话,窗外的风已卷着半片枯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抬眼瞧她,嘴角噙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事你既已有了主张,此刻来问我,是真要我拿主意,还是不过知会一声?”
陈稚鱼被问得一怔,眼底闪过几分茫然和尴尬,那模样倒显出几分憨态来。
陆夫人见状,轻哼一声,缓和了脸色,缓声道:“你这少夫人都应下的事,我难道还要驳你的面子?倒显得我这个夫人,与个下人一般计较了。”
话锋稍转,她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只是你既说要她将功折罪,便得瞧着她的行径。若差事办得不妥帖,先前那背主的过错,也断没有轻易揭过的道理。”
陈稚鱼闻言,忙起身福了一礼:“谢婆母体谅。”
陆夫人摆摆手,目光落回案上账本,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似是漫不经心,却已将这事记下了。
阿琳的事暂歇,陆夫人眉间愁绪却未散,话锋一转,便落到府中姑娘们的婚事上。
“年关将近,各家走动勤了,原是相看的好时候。”她指尖摩挲着茶盏沿,“茵儿的事,大体是定了,只等宫里那边松口,无需有什么变动。”
话至此,她话锋陡沉,目光落在窗外寒梅上:“眼下最急的是萱儿,陆家嫁女,茵儿已是天定的贵胄,若萱儿再攀高枝,反倒扎眼。我私心想着,不如寻个稳妥人家,平安度日便好。”
陈稚鱼闻言,心中透亮——陆夫人已经是明着告诉自己,她要为陆萱寻个寻常些的婆家。
她沉吟片刻,轻声道:“姐妹俩年岁相差不远,若婚事落差太大,怕是……对萱儿不公。”
话音刚落,陆夫人脸色稍有些沉凝,搁下茶盏的力道重了几分:“公不公,也得看命数。陆家的姑娘,总不能个个都往那风口浪尖上站。”
暖阁里的熏香似也滞了滞,陈稚鱼见她不快,便不再多言,只垂眸看着膝上裙摆,默然无语。
话出口,陆夫人见陈稚鱼垂眸不语,也觉方才话里带了偏私,沉默片刻,竟难得解释起来:“你当知,陆家遭圣上敲打。如今茵儿的婚事已是险招,若萱儿再往高处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她指尖在暖炉上轻轻点着,语气缓了几分:“高门女低嫁,看似委屈,实则安稳。有陆家在,谁敢轻慢了她?这般权衡,已是顾全了姐妹俩的周全,算得公平了。”
陈稚鱼抬眸,见婆母眼底藏着几分无奈,便知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盘算。
皇家跟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陆夫人的考量,原是为了整个陆家的安稳。她轻轻颔首:“婆母思虑深远,儿媳明白了。”
陆夫人这才松了神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暖阁里的气氛又缓和下来,只那窗外的寒梅,似还凝着化不开的霜气。
陈稚鱼暗自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好,当真公平吗?这二字用在那姐妹两人身上,对谁都没有真正的公平公正上。
明知天家难嫁,偏要不谙世事的录音,迎难而上,也明知陆萱为庶出,作为亲长,虽没亏待过她,可在人生大事上,被牺牲的也只有她。
不过她倒是认同那一句,有一个得力的娘家,即便她嫁一个普通的婆家,也断不会吃夹生饭。
只是这件事终究也要看陆萱怎么想,她是个有追求和想法的姑娘,如今这般,于她而言,也是事与愿违了。
陆夫人接着说道:“年关将近,我会很忙,与你说这些事,便是想告诉你,萱儿的事我打算交给你去办,届时会有几个学子、书生、进士到府中来拜见,你可帮萱儿掌掌眼。”
陈稚鱼闻言微有犹豫,轻声道:“两位姑娘的婚事将近,若一位由婆母亲自操持,一位交由儿媳打理,恐会让萱儿心里存了芥蒂。”
陆夫人挑了挑眉,抬眸望她,见她眼底满是审慎,忽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心思细腻,却也窄了些。可知‘夫人’与‘少夫人’,这一字之差,差在何处?”
陈稚鱼抿唇垂眸,晓得婆母并非真要她答,只凝神听着下文。
“差的便是阅历与年岁。”陆夫人缓声道,“阅历从来不是凭空来的,是一桩桩事磨出来的。日子久了,年岁长了,阅历深了,经验足了,方能从少夫人熬成当家主母。所以这事,偏要你去做——你少夫人的身份,替小姑子掌眼婚事,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陈稚鱼茅塞顿开,忙起身敛衽一礼,语气恭谨:“儿媳受教了。”
陆夫人见她领会,眼底漾开几分浅淡笑意,暖阁里的熏香似也随之松快了些。
接下这桩事,陈稚鱼深知,一门妥帖的幸福的婚事,对一个未出阁的姑是多么的要紧,嫁了人就是一辈子,若是选的不好,看走了眼,那就把人害苦了。
遂将艾妈妈请至自己院中,屏退左右,细细询问起与陆家往来亲近、或是曾受陆家提携的寒门子弟——尤其那些已考取功名者,一一探问其家世品行、才学声名。
艾妈妈是府中老人,对这些事素来熟稔,便从近年受陆家恩惠的几位举子说起,又提及京中几位年轻有为的进士,一一讲来,条理分明。
陈稚鱼端坐聆听,不时在纸上记下要点,眉宇间满是郑重。窗外寒日斜照,将二人身影映在窗纸上,静得只闻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
那厢郑姨娘得了消息,哪里睡得着觉?更是不敢耽搁,借着朦胧月色便往止戈院来。
刚进院门,那眉宇间的激动与兴奋便藏不住,见了陈稚鱼,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恳切:“少夫人肯费心萱儿的婚事,真是……真是萱儿的福气。”
她素知自己命薄,女儿婚事能托给少夫人,原是天大的体面,心中既有几分不安,更多的却是欢喜。
她深知这位少夫人的脾性,自己女儿的婚事能交给她,那真是比吃了蜜糖还叫人甜蜜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