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宓出殡那日,丞相与其夫人在大堂内哭得死去活来,若非陈稚鱼看得清楚,他们夫妻二人的眼里,毫无对女儿逝去的难过,还真当痛失爱女,心中悲切了。
一切事宜尘埃落定,前来吊唁的宾客散尽,陈稚鱼靠着陆曜闭眸假寐时,马车被拦下。
外头是那熟悉小太监的声音,陈稚鱼睁开似是要糊住的双眸,掀开帘子看去,听那太监道:“还请陆少夫人跟随奴才去一趟,小殿下哭闹不休,余娘子也哄不住。”
陆曜眉头一拧,心下不虞,转眼看她,见她神色淡淡,眉宇间隐有锐利之气,眼眸里也少了几许温和怜悯,与那小太监说:“余娘子都哄不住,我更是无能为力,王府乳娘众多,何至于叫我去?你寻错人了。”
小太监微顿,那眼神似是往什么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才说:“是奴才冒昧了。”
陈稚鱼放下窗帘,长舒口气,闭上眼后脑靠在车壁不欲再言,手却陡然被抓住,叫她半睁了眸子,看见陆曜脸色隐有黑沉之势。
“怎么了?”
陆曜看着她,心口发堵,为他自己那难以启齿的情绪。
“到底是认你做小姨了,又是她临终托付,不去看看吗?”
陈稚鱼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他,直道:“大少爷昨夜可是饮酒了,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这个时候,哪里是我能去看的?”
他们随宾客而来,随宾客而走是正常的,如今让她单独再去王府,那叫怎么回事。
略带笑意的询问后,她肃了脸色,暗叹:“怀亲王,此人心思难测,但这个时候将我叫去,绝非什么好事。”
见她这样说那人,陆曜眉宇间的戾气就散了几分,扣着她的手也松了一些,神色平静道:“我还当你会为了孩子心软。”
陈稚鱼深缓出一口气来,苦笑道:“稚子无辜,我确实心软过,但,那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没了生母还有生父,虎毒不食子,我想再如何,他都不会对自己嫡亲的孩子不管不顾吧?如今不过是拿捏了我对王妃的情谊,想以此胁迫我,虽不知他有什么目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王妃不在,我也就没了再与王府来往的必要。”
陆曜挑眉,倒是有些意外她的干脆,毕竟她一向心软,竟这般理智令他另眼。
看出他的意外来,陈稚鱼懒懒地靠在车壁,眼眸看向他,轻笑一下。
“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陆曜目光深深地看她,看了会儿,与她靠近一些,轻叹一声:“你对赵宓的容忍和情谊,是我没料到的,当初我就担心你会为她放低底线,答应了人家的事,你不会放手不管,是以,着实担心你会与那王府纠缠不清。”
陈稚鱼觉得好笑,指了指自己,说出口的话极为实在。
“天家人岂是那么好接近的,我是什么人?那王府岂我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纠缠不清这四个字着实是冤枉人了……”自嘲一番后,才道——
“我对阿宓确有一股说不清的情谊,我想看她好好活着,可她寿命浅短,这般年岁就离开了人世,她走以后,我没了再去王府的理由,我是应承了她一些事,但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无法时时看顾那个孩子,况且我自己都……”
朝不保夕,这四个字在嘴边转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她与赵宓的命运轨迹,总让她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但她心知这话说出来有人不爱听,况且如今自己在陆家的处境,也不能说冤枉人的话,陆曜对自己确实不错,亲长对自己也很温和,她没太受新妇的那些苦楚。
“况且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说到这里,她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抬头看他微默的眼眸,缓缓说道:“我的重心应当是在止戈院,是吧?”
陆曜眼眸闪烁,垂眸看她,没去计较她方才话里的未尽之意,在她温和的目光下,将她抱得更紧,只道:“我不喜你与怀王走得过近,以后他若再寻你,哪怕为了孩子,你也一定,不允他任何事。”
陈稚鱼认真点头,她知道陆曜的顾虑,自顾自地道:“我都明白的,先前是因侍疾,不得不去,怀王与陆家关系尴尬,我自然要谨慎。”
陆曜深深地看着她,眼眸深沉如海,里头的情绪未叫她看懂。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以为是两家关系敏感,而不知他心里头并不只是在意这个,有些东西不好说,只是他私下的感受,他也无法得知,这是不是那人离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的手段。
但他膈应了,总是真的。
……
怀王妃离世后,怀王齐鄢休沐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个时间里,久不见的逍易要回去了,临走前,专门来看过陈稚鱼。
他这位贵客,在陆府上也小住了半月了,还是第一次到止戈院来,这些日子陈稚鱼忙得很,与他偶有见面,也不过是交谈两句就各自离开,如今再见,方觉他变化不小。
他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还曾玩笑与她——当初借着伤势,死皮赖脸地到了陆家,真真比住在南北苑舒服许多。
他坦荡,哪怕是耍了些小心思,过后也都会坦然承认,是以,陈稚鱼对他的感觉很好,看他如看阿弟那般友善。
这次他来告别,脸上少了几些逍遥之感,一向爱笑的眼眸里多了些沉重,她晓得,是因那刺客身份所致。
他说:“在我们那里,立王储后,便不会再轻易改变,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他会对我下手,毕竟众多兄弟中,我应当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个。”
寒暄后的沉默,他突然说了这么句,倒是叫陈稚鱼吃惊,这等私密之事,又事关金国王室,她只好做个闷嘴的葫芦,默默倾听。
“可如今证据确凿,刺杀我的人,竟来自我的同胞,我要赶回去与他当面对质,一母所生何至于此?若他是担心王位,我亦可昭告天下,永不参与王室之争。”
看他说得认真,陈稚鱼微微拧眉,咬住了唇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逍易并非来找她拿主意的,如同宣泄一般,将这些心里话倾倒干净之后,才说道:“陈夫人,若我退出王室,便来大齐,大齐有我爱之人,我想在这里走走看看。”
她知他说的是金国王后,便对他笑笑,恰逢此时一只孤鸟飞过,鸟鸣声中,她莞尔一笑。
“天高任鸟飞,地阔随君游,若你打定了主意,那我就先祝你心想事成,此去无忧!”
逍易当晚回了南北苑,第二日一早,便跟着金国的使团一起,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回想这些日子,这位恣意逍遥的金国王子总是一派和气,又有股天然的亲近力,他这突然一走,还叫人有些不习惯了。
但陈稚鱼知道,无论是阿宓还是他,皆是生命中的过客,只带来了那短暂的精彩和欢心,最终都是各回各路上,或许再不会相交,也很难再相逢。
逍易走的当日,余娘子上门来了。
她换回了丫鬟的装扮,连头发都放了下来,这般出现在陈稚鱼面前的时候,着实让她愣在了原地。
余娘子摸摸自己的辫子,神情还是有些憔悴,但眼里盈盈闪烁着清亮的光,她说:“奴婢虽被抬举,却未服侍过主子,姑娘走后,便想换回以前的样子。”
陈稚鱼心下微微讶异,她还以为,余娘子早已成了那怀王房中人了,但这等私事,她并无意深问,只道:“你愿意换回来,做你自己也好,但私心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毕竟是被抬举过,若是坏了规矩于你不利,终究不好。”
余娘子微怔:“……王爷并不在意奴婢,奴婢穿成何样,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陈稚鱼便没有多说了,讨论这些总叫人尴尬不已。
便将一早准备好的大锁钥匙给她,在她询问的目光中,温和说道:“这些是你家姑娘让我看管,我虽未推脱,但你也知道,我嫁在陆家,许多事情我不方便出面,但你是她的陪嫁丫鬟,帮她看着这些合情合理。”
余娘子便懂了,她微微拧着眉头,目光担忧不已,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放在奴婢这里更是不成,赵家只怕还会来打姑娘嫁妆的主意,第一个就会寻上奴婢,而奴婢人微言轻,更守不住姑娘的东西……”
陈稚鱼摇头:“今日叫你来并非想把这些东西交到你手上,而是要告诉你,让你做个见证者,二十年过后,兴许要不了二十年,待小殿下长大成人,这些东西都要尽数交到他的手上,我与王府非亲非故,管着这些全因与王妃关系甚近,但……
天长日久,总会有说不清的时候,你不一样,你本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又时时刻刻在王府,可以关注陪伴着他,我虽占了个小姨的名头,但于现实而言,都是你与他更为亲近,我今日托付的并非那山庄的钥匙,而是小殿下的未来。”
余娘子心头颤抖,目光微颤,指着自己,险些失声。
“奴婢…奴婢照看小殿下。”
陈稚鱼看着她,轻声道:“请你务必陪伴着他,他那样小,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在,他还能知道生养他的人是怎样的人,有人可怀念,有物可寄托,也不至于太寂寞。”
余娘子没带钥匙走,她不敢将那要紧的东西放在身上,陈稚鱼只说,等哪日得了空闲,带着她去那庄子上看一看,再往后去,赵宓的遗物,就由她们两人来替她守着了。
此事告一段落,陈稚鱼的生活回到正轨,她又做起了那万事不管,又万事谨慎的陆家少妇,再次去请安时,陆夫人又一次提到了泉水山庄,时间已过去了太久,这次不管旁的什么,她也要带陈稚鱼去查山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