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京城寒意如针。王宅垂花门外,老槐树枯叶凋零,虬结的枝干在风中摇晃,仿佛无数枯骨的手指抓挠着铅灰色的天空。王太常裹紧狐裘,立在回廊下,望着东跨院紧闭的朱漆门,喉间溢出一声叹息。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哀鸣,恍惚间与半年前小翠银铃般的清音重叠,刺得他眼眶发疼。
东跨院的暖阁内,王元丰枯坐在湘妃竹榻上,月白长衫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腰间那枚杏形玉佩蒙着薄尘,再不见茜色罗裙的银丝狐尾与之相映成趣。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手中紧攥着半幅褪色的红头巾,上面依稀残留着茉莉混着狐香的气息。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脸上,将他眼下的青黑映得愈发浓重,曾经丰神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被相思熬尽的憔悴。
王太常夫人扶着廊柱,泪水顺着脸上的细纹蜿蜒而下,打湿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老爷,元儿再这样下去,怕是...”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王太常背过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五十年前那场雷劫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他还是个孩童,在梦中救下一只白狐,尾尖焦黑的模样与如今小翠离去时如出一辙。“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悔恨。
深夜,王宅书房烛火摇曳不定。王太常翻开早已泛黄的族谱,目光停留在与钟家的婚约记录上。原来两家祖辈早有约定,只因元丰痴傻才搁置多年。钟府位于京城西市,三进三出的院落气派非凡,飞檐斗拱间尽显世家风范。王太常望着烛火跳动的影子,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满地枯叶拍打着窗棂,仿佛在催促着什么。他铺开宣纸,蘸墨的笔尖悬在半空许久,终于落下第一笔。
三日后,一辆青布马车缓缓停在钟府门前。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楣上“钟府”二字的匾额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王太常握着拜帖的手微微颤抖,踏入门槛的瞬间,檐下悬挂的风铃叮咚作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
钟太史迎在会客厅,紫檀木八仙桌上,新沏的龙井腾起袅袅热气。王太常望着老友鬓角的白发,话到嘴边又咽下三分。谁料他刚提及昔日婚约,钟太史竟放下茶盏,眼中泛起泪光:“王兄可算来了!小女这些年,日日在佛堂为令郎祈福...”
王太常愣住了,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窗外晴空万里,日光如金箔般铺满庭院,两只燕子却反常地在廊下徘徊,羽毛被无形的湿气浸透。钟太史望着燕子,长叹一声:“姻缘天定,半点不由人。小女自幼体弱,却常在梦中见一白衣公子持伞相护,模样竟与令郎分毫不差...”
七日后,京城难得放晴,湛蓝的天空不见半片云彩,日光将琉璃瓦照得流光溢彩。王家特意选了城西最热闹的烟雨楼,飞檐翘角在晴空下勾勒出锋利的轮廓,湖面波光粼粼,映得游人衣袂生辉。元丰机械地跟在父亲身后,绣着暗纹的锦袍裹着他消瘦的身躯,腰间空荡荡的,再没有那枚与小翠相配的玉佩。
绣着牡丹的软轿停在画舫前,丫鬟挑起轿帘的刹那,钟家小姐身着月白襦裙,外披藕荷色披风,发间一支玉簪素净淡雅。她抬眸望向元丰,目光温柔而坚定,忽然轻声说道:“公子看,燕子都知道躲雨。”
元丰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匣子。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与小翠初遇的那个雨夜,她也是这般俏皮地指着屋檐下的燕子,说:“你瞧,连燕子都在等有缘人。”而此刻明明晴空万里,钟小姐却说出这般不合时宜的话,檐下的燕子正急促地扑棱着翅膀,似在躲避着无形的雨幕。
大婚那日,京城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王家张灯结彩,红绸将整个院落装点得喜气洋洋。钟小姐凤冠霞帔,盖头下的面容温婉动人。当她的手被放入元丰掌心的那一刻,漫天雪花突然化作粉色花瓣,如梦似幻。
新房内,红烛摇曳。元丰轻轻掀起新娘的盖头,烛光映得钟小姐脸颊绯红。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玉佩,形状竟与小翠留下的玉玦严丝合缝。元丰颤抖着接过玉佩,喉间泛起苦涩。
此后的日子里,元丰时常对着玉佩发呆。每当深夜,他总会梦到一些破碎的画面:仙宫巍峨,廊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执笔欲书,女子捧持红线,可画面总是在关键时刻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