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放榜那日,怀远侯府的红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常乐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她第三次整理着陈恪的衣领,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别紧张,\"陈恪握住她冰凉的手,\"最差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
常乐瞪圆了杏眼:\"胡说!你可是会元!\"她突然压低声音,\"再说...再说你要是名次太低,我爹...\"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常乐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发间的金步摇晃出一道刺目的光。
陈恪眯起眼,看见一队锦衣卫飞驰而来,为首的千户手中捧着个明黄卷轴。
\"圣旨到——\"
这一声唱喝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常乐的手猛地攥紧陈恪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刺透布料。陈恪感到一阵刺痛,却顾不上这些——那千户身后跟着的礼部官员,手里分明捧着一套大红色的状元袍!
\"浙江淳安陈恪,高中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常乐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漏出一声呜咽,像是压抑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陈恪机械地跪下接旨,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母亲王氏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还有那个放牛娃蹲在河边啃冷馒头的遥远下午。
\"恭喜陈状元!\"锦衣卫千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请即刻更衣,午时前入宫参加传胪大典。\"
常乐已经指挥丫鬟们端来了铜盆和毛巾。她亲自拧了帕子,颤抖着手给陈恪擦脸,泪水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个固执的孩子。
当那件绣着金线的状元袍展开时,满院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常乐抚过袍角精致的云纹,突然转身扑进陈恪怀里,珍珠耳坠甩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你做到了...\"她闷闷的声音从陈恪胸前传来,\"你真的做到了...\"
陈恪感到胸前的衣料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他轻轻捧起常乐的脸,发现那张总是神气活现的小脸此刻哭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
\"常乐,\"他突然正色道,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郑重,\"等大典过后,我和娘说,提亲好不好?\"
常乐整个人僵住了。那颗泪珠终于落下,在她杏红色的褙子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清晰地传来,一下,两下。
\"好...\"常乐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陈恪的心跳如擂鼓。她低下头,露出那段白皙的后颈,发丝间隐约可见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礼部官员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咒。
常乐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帮陈恪换上状元袍。
当那顶乌纱帽戴上的瞬间,她在陈恪腰间狠狠掐了一把:\"你要是敢反悔...\"
\"嘶——\"陈恪倒吸一口冷气,\"状元夫人这么凶?\"
常乐破涕为笑,眼角还挂着泪花:\"谁、谁是你夫人!\"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香囊塞进陈恪手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戴着它,别、别弄丢了。\"
香囊上歪歪扭扭地绣着\"蟾宫折桂\"四个字,针脚像是一群喝醉的螃蟹爬出来的。
陈恪却觉得,这比任何名家墨宝都珍贵。
午时的阳光灼烤着紫禁城的金砖地。
陈恪站在新科进士的最前列,乌纱帽上的金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偷偷环顾四周,发现欧阳必进居然站在二甲首位——会试时这人明明是二甲第七!
\"关系户就是好啊...\"陈恪暗自感叹,随即想到自己何尝不是靠着常家的关系。他自嘲地笑了笑,恰好对上欧阳必进怨毒的目光。陈恪眨了眨眼,突然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欧阳必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昏厥。站在陈恪身后的榜眼李春芳忍俊不禁,轻声道:\"陈兄好手段。\"
探花杨继盛则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陈恪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铁骨谏臣,此刻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
\"跪——\"
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唱喝,三百名新科进士齐刷刷跪在保和殿前的广场上。金砖的热度透过袍服灼烤着膝盖,陈恪庆幸常乐给他准备了护膝——虽然那对护膝已经被她哭湿了大半。
嘉靖帝的明黄龙袍出现在丹墀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位常年躲在西苑炼丹的皇帝,今日罕见地穿上了全套朝服,十二旒冕冠下的面容苍白而威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陈恪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表情。
那张脸比三日前在西苑见面时更加憔悴,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两簇燃烧的鬼火。当嘉靖的目光扫过新科进士时,陈恪明显感觉到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繁琐的礼仪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陈恪第三次感到膝盖失去知觉时,终于听到了\"赐宴\"二字。琼林宴设在礼部衙门,但在这之前,还有个小插曲——
\"宣一甲三名,保和殿面圣!\"
太监尖细的嗓音让陈恪一个激灵。
他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发现李春芳和杨继盛都神色自若,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安排。
保和殿内熏着龙涎香,比西苑精舍清淡许多。
嘉靖帝已经换下了沉重的冕冠,只戴着简单的翼善冠,看起来反倒精神了些。
陈恪注意到御案上摆着三个锦盒,大小不一,却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三位爱卿。\"嘉靖的声音比陈恪记忆中清朗,\"朕有礼物赐予你们。\"
太监依次打开锦盒。第一个盒子里是只金龟,第二个是金凤,第三个却是只造型奇特的金蟾。
\"选一个吧。\"嘉靖似笑非笑地说,\"按你们的喜好。\"
李春芳毫不犹豫地选了金凤:\"臣愿如凤鸣朝阳,为陛下带来祥瑞。\"
杨继盛沉吟片刻,取了金龟:\"臣愿效龟之坚毅,为陛下守土安民。\"
轮到陈恪时,他却没有立即选择。
那只金蟾造型古怪,三足而立,口中还衔着枚铜钱。
陈恪突然想起母亲王氏——她总说梦见金蟾是吉兆,因为金蟾会带来财富,让儿子不再挨饿。
\"臣选金蟾。\"陈恪跪下,声音微微发颤,\"臣幼时家贫,母亲常为温饱发愁。她总说梦见金蟾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泪光,\"今日臣得蒙圣恩,第一个念头就是——母亲终于可以安心了。\"
嘉靖帝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他沉默良久,突然对身旁的太监道:\"拟旨,封陈恪之母王氏为七品孺人,赐诰命冠服。\"
陈恪如遭雷击,重重叩首时前额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恩典远超常规——按制,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母亲才能获封诰命,而他只是个新科状元!
\"爱卿孝心可嘉。\"嘉靖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朕以孝治天下,自当褒奖孝子。\"
离开保和殿时,陈恪的膝盖还在发抖。他在廊下更衣处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冯保正指挥小太监们收拾宴席用品,白净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冯公公!\"陈恪主动行礼,\"那日多谢提点。\"
冯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状元公折煞奴婢了。\"他凑近一步,低声道:\"听说令堂获封诰命?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陈恪从袖中摸出块玉佩——常乐今早塞给他的另一件\"定情信物\":\"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
冯保没有立即接过,而是意味深长地说:\"状元公前途无量,若有需要奴婢效劳之处...\"
\"冯公公客气了。\"陈恪将玉佩塞进他手中,\"我初入仕途,还望公公多多指点。若遇难题,少不得要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