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长卿垂着眼面无表情,林青瑶也不生气。
手底下动作不停,煮茶每一步都流畅优雅。
张长卿抿了抿嘴,视线从衣摆挪到了桌几上,定定看着她的手。
车架飞奔之间,偶有秋日的凉风掀起窗幔。
阳光就会明暗交错,照在林青瑶的脸庞之上。
她变了许多,张长卿这么想着。
林青瑶发髻简单的挽在脑后,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
她白皙的手,打开茶罐,取出茶叶。
这些茶叶色泽翠绿,形似雀舌,车厢内刹那间弥漫上了淡淡茶香。
“我记得你小时候,其实不爱喝茶。”
“你说老学究才整这些玩意儿。”
“不过我煮的你也许会喜欢?”
林青瑶自顾自的说着,手下动作却不停歇。
她用手指轻轻地将茶叶拨入茶壶中,量适中,不偏不倚。
然后,提起车厢内的小巧炭炉上,时不时冒出袅袅热气的泉水,那水清澈透明,仿佛能洗净世间一切尘埃。
将水缓缓地注入茶壶,水柱细而长,水流声清脆悦耳。
林青瑶眼神专注而认真,玉质茶杯上的青松图案,在热气熏蒸下显得更加生动逼真。
递了一杯茶过去,张长卿仍没有接。
林青瑶这会是有些生气了,正要抬头骂两句,却撞入他深褐瞳孔之中。
“您堂堂一国长公主殿下,这也算洗手作羹汤了罢。”
“哼。”
他刺了一句,才伸手接过茶杯,扭过了头。
林青瑶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呀。
张长卿最知道她了,她竟然也有乖巧静坐玩弄茶艺的一天。
这都拜裴玉岑所赐,他最喜欢品茶,与三两好友相聚,话题总离不开茶。
所以她静下心去学了很久,一双手不知道被烫了多少次。
才慢慢学会这所谓的“品茗”。
不过林青瑶觉得她也只是学会而已,她自己尝过,并不觉得好喝。
总会有股苦涩的味道,留在舌尖。
但,她说张长卿也许会喜欢也没错。
毕竟上一世,裴玉岑对她的茶艺还是赞不绝口的。
“你不是不撞南墙不罢休吗?”
“如今头破血流,知道回头了?”
张长卿看着眉眼之间,已经丝毫没有记忆中飞扬肆意的林青瑶。
再也忍不住,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言语之中也没了‘您您’的阴阳怪气。
林青瑶反而弯了弯唇,老神在在的点头:
“嗯嗯,南墙非我良配。”
“我不撞了。”
“痛死了。”
说着还假模假样抬手,揉了揉白净额头。
张长卿这人,林青瑶觉得其实很好相处。
只要顺着他的毛,他就会给你几分薄面。
他说啥,你就顺着他的意,回几句,他那点别扭的气性,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看着眼前女子做作的样子,张长卿不屑的撇了撇嘴。
??..??
要说二人是如何认识的,要从很久前说起。
景文十一年,上元节。
林青瑶刚刚十岁。
那一年帝后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
同意了私服出行,参加上京城一年一次的上元节灯会。
历朝历代,都避不开前朝余孽这四个字。
何况大靖朝到景文帝这里,也才三代百年而已。
当年前朝余孽早就想拼尽全力,杀了景文帝祸乱天下。
这一次出行,恰好就被抓到了机会。
景文帝遭到刺杀,禁军与影卫全力保护,才没有受伤。
但在混乱之中,林青瑶却被人趁乱抓走。
说了各位都不敢信,事情实在是极其巧合。
当年也才九岁的张长卿,也去上元节。
巧了,就在林青瑶一行人附近。
巧了,当时混乱之下,林青瑶被人群挤到了张长卿旁边。
更加巧合的是,拍花子趁机抓走林青瑶的时候。
林青瑶惊恐之下,胡乱抓着周围谁的衣服,想喊一句救命。
死死抓在手中的,正好是比林青瑶还小一岁的张长卿。
就这样,一个是被拍花子主动绑走的。
另外一个,是买一送一的...
两人的仇就这么结下了。
虽然比张长卿年长一岁,可是林青瑶当时真的被吓到了。
尤其是发现拍花子藏他们的那辆泔水车,已经出了上京城。
她几次都差点哭的背过气去。
张长卿除了一开始骂了几句,看着她可怜的模样,渐渐冷静了下来。
后来,他叫林青瑶装晕,趁着前来查探的拍花子不注意,用袖中随身带着的银针,直直插入头顶百会,拍花子晕眩不止。
然后又是两根短针,从两侧太阳穴扎入,人立刻昏死,两人费劲将人藏好。
等另外一个女拍花子来后面查探,又一脚踹在她膝盖内上血海穴,那女拍花子只觉得双腿酸麻胀痛,接着一软跪了下去。
后来,张长卿记得,两人被附近暂时居住的书生,收留了半日,被景文帝派来的人寻到,接回了上京城。
就这样才九岁年纪,差点被景文帝赐下神医牌匾。
后来也是破格,在张长卿十岁的时候,被允许入了太医院。
那两三年,两人一见面就吵,不见面又会有些想念。
可惜,一切从长公主殿下十三岁那年,再次见到那个书生...
书生已摇身一变,成了风光无量状元郎。
从张榜,游街,林青瑶看到状元郎的时候开始。
一切。
就都变了。
??..??
张长卿看着对面安静坐着,垂眸不知道想什么的林青瑶。
这个女人,真的是有能力。
有能把人气笑,甚至气死的能力。
银宝不仅有些腿脚功夫,驾车也是一绝。
车架平稳飞速前进。
车顶四周,悬挂着小巧精致的铜铃。
不停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一片寂静里,张长卿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开始蹭蹭上冒。
他最不喜欢林青瑶如今这副沉默的样子,两人这样的相处,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
他曾经被抛弃,被遗忘。
所以他抿了一口茶:
“不知道长公主今日带微臣去何处?”
话语间又恢复成无可挑剔的君臣关系。
“是又打算将微臣拐卖了?”
唇齿留香,可惜这茶开始还茶香甘甜,最后只留下满嘴苦涩。
“前段时间,我让之序去接岁岁了。”
“但是昨日他寄来的信,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所以请你一起,以防万一。”
提起此行正事,林青瑶抬起头正了神色,露出微不可察的不安来。
“之序之序,你叫得还挺亲热的!”
“哼!”
“我记得韩知岁是远嫁浙西杭州府了,怎么又要接回来?”
张家世代行医,到近些年也有不少子弟入仕。
对朝中一些大局势,或者动向,都有所了解。
况且,经年累月的在宫中做事,不了解这些,那不成了金宝口中,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盲人骑瞎马,胡乱闯嘛。
“嗯,我也是听说。”
“岁岁被日日折磨,那运盐使还宠妾灭妻,恶行罄竹难书。”
林青瑶声音有些轻,她有些想不到韩知岁如今是何等模样。
哪知她刚说完,张长卿猛地坐直了身子,瞳仁中满是怒气:
“你想接就接?”
“你这些年是只长身量,不长一点脑子啊?”
“那是朝廷三品官员,还是运盐使!”
“你一句宠妾灭妻,可动摇不了人家一点根基!”
“这些年胡作非为,不爱惜皇室羽毛。”
“这个时候,你倒把自己这个‘长公主’当回事了?”
“你知不知道,擅自将人接回来,只会让韩知岁今后的日子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