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上京城,安和巷,裴家后宅。
裴老夫人坐姿端正,等着旁边的丫鬟布菜早膳。
但是她的仪态却有些难以言明的别扭之感。
这也不奇怪,裴玉岑的娘是西北永寿县农夫家的女儿,行三,未出嫁前名叫李盼娣。
出嫁从夫,如今裴玉岑又年纪轻轻就官居从四品国子监祭酒。
所以如今宅子里的婆子,下人,都尊敬的唤她一声“裴老夫人。”
若是放在从前,听到长公主的名号,都是要惶恐下跪,然后磕头的。
可如今大不相同了。
唯一的儿子出息了考上功名,在朝堂之上,平步青云。
这些年,又得到了长公主的青睐,动不动就为他要生要死的。
虽然裴玉岑小时候高热,被裴老夫人扔在枯井边上过。
但是他们毕竟是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现在这上京城中,想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
因此也难为了这老妇,一把年纪开始立规矩。
晨昏定省自不必说,食不言寝不语更是落实到位。
但今日这顿饭吃的却不怎么安稳。
坐在裴老夫人右侧下首的裴云珂,屁股扭来扭去,仿佛长了钉子。
虽然裴云珂没有学过女子八雅,胸无点墨。
但她很聪明,她明白只有林青瑶还爱哥哥,下嫁给哥哥,她跋扈的生活才能继续。
那些什么永安侯,忠勇伯的姑娘们,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可从哥哥纳征那天,被林青瑶扇了耳光之后,她老实了很多天。
裴云珂时常能想起当时林青瑶绝情发誓的模样,她很害怕。
害怕哥哥知道这件事,害怕林青瑶真的不愿意嫁到裴家。
但是这些担心与害怕,在今日一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终于早膳在裴老夫人阴沉的脸色中结束了。
裴云珂看着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有些瑟缩,但是很快又鼓起了勇气。
“母亲!”
她先贴附在裴老夫人的身边,做出一副小女儿般的撒娇。
“母亲,您听说了吗?”
并不等裴老夫人询问,她就迫不及待邀功似得继续说:
“上京城都传遍啦,林青瑶将长公主府中的东西都当了!”
“应该是又要买什么孤本名画,求哥哥原谅呢!”
“要我说,她算什么东西!”
“根本没有能力,就是一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草包!”
“若不是长公主那个身份,她给哥哥提鞋都不配呢!”
裴老夫人原本还因为她抢话头而生气,转瞬就被裴云珂说的典当东西吸引了过去。
这几日她过得也很忐忑。
放在半个月前,因快要成亲了,林青瑶也是要‘晨昏定省’,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可纳征闹翻之后,林青瑶甚至一个眼风都没送来。
更别提从前隔三差五送来的稀罕玩意儿和吃食。
“哼,一点规矩都没有。”
“没有成亲前她这样也就罢了。”
“等日后嫁进来,我定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裴云珂在一边迎合着点头。
“对呀,哪有魏姐姐闺秀有礼呀。”
说着她又讨好的朝着魏乐涵挤了挤眼睛。
且不说魏乐涵当年带着巨额财富投奔裴家后的大方,就说近两年她的田产铺子,进账日益增多,简直就是裴家的摇钱树。
要裴云珂说,榨干林青瑶的价值之后,她哥哥就可以将人休了。
然后将魏姐姐风风光光娶回家,才是正理呢。
不过魏乐涵却没有回应裴云珂,而是皱眉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姐姐你怎么啦?”
“是身子不舒服吗?”
裴云珂松开了拥着自己母亲的手,快步走到了魏乐涵身边。
裴老夫人听到裴云珂这么说,心也提了起来。
如果说现在的风光有林青瑶的一分功劳,那么如今的好日子就有魏乐涵十分的功劳!
若不是魏乐涵,裴家早都饿死在西北之地了。
这摇钱树可不能出任何问题。
裴老夫人面露担心道:
“可要请太医?”
既然林青瑶已经当东西,求和好了,他们裴家当然又可以请太医了。
魏乐涵抬起了头,本就苍白的脸上,双眸含泪,贝齿轻咬下唇,仓惶的摇了摇头。
“姑母,呜呜呜呜呜呜。”
那尾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仿佛脆弱易碎的小动物,惹人怜爱。
“哎哟,快来姑母怀里,谁惹你不高兴了?”
她伸出枯瘦的手,朝着裴云珂与魏乐涵招了招,脸上摆出一副心疼人的架势。
魏乐涵顺着裴云珂的搀扶,就柔柔的软倒在了裴老夫人怀中。
“表哥他...”
“呜呜呜,我想要表哥养在新府邸的那匹马。”
“表哥却不愿意给我。”
“他说...”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瞬,眼泪扑簌而下,可怜楚楚。
“那个逆子!他说什么?!”
裴老夫人有些生气,再怎么都还不能让摇钱树伤心,不然她哪还能用到这么大排场的早膳?!
“呜呜,他说那是给长公主的赔罪礼。”
“呜呜呜,我这些为了家里日子能过的更好,总在外奔走...”
“身子是越发不好了。”
“怕是看不到表哥成亲了,咳咳咳。”
说着就猛地咳嗽了起来,因为轻微的缺氧,脖颈到脸部都被一层不自然的粉紫色覆盖。
裴老夫人看的心惊胆战,就要挥手,让身侧的赵嬷嬷去请太医。
却被魏乐涵紧紧握住了枯老的手掌,毫不嫌弃的贴在自己水嫩的脸颊之上。
“当年是裴家收留了我,不然我一个病弱的女儿家,早死在他乡了。”
“姑母你是知道我的呀!”
“什么时候有好东西,我不是先给裴家,先给表哥?”
“如今...表哥要成亲了,裴家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吗?”
说着她豆大的泪珠,一串串滚落在裴老夫人粗糙的手心之中。
有点烫手。
“我只是想要那匹雪白漂亮的马儿。”
“出去经营生意也方便一些。”
魏乐涵抬起了头,左侧脸颊因为老太太手掌太过粗粝,刮出一片痕迹,再配上她水汽弥漫的双眸,直直看着裴老夫人。
一旁的裴云珂也一个劲的嘟囔着“哥哥太过分了”之类的话。
裴老夫人是一个头两个大,但也只能按捺下来,继续柔声安慰。
魏乐涵看时间差不多了,再次扑进裴老夫人怀中,口中还哭着:“姑母,我活不成了,呜呜呜。”
眼睛却隐晦的朝站在门口的李琅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三步并做两步,高呼着跪在了门口: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