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索要钱财的事儿,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可五郎到底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儿,眼见余幼嘉没有立马回答,又叠声急问道:
“嘉姐?”
“咱们得给这五两银钱吗?我仔细瞧了,这条街上其他家似乎都给了钱,不过其他家与咱们家不同,多少都有些死伤,官兵当真有护住他们一些......”
余幼嘉打断道:
“官兵人多吗?”
五郎开始回忆:
“来咱们铺面前索要钱财的官兵有三个人,不过街上其他铺面也有不少官兵,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光是这条街上,就得有百名官兵之多。”
余幼嘉毫不犹豫的回道:
“那还想什么?他们自有编队,相隔又如此近,咱们难道还能将官兵拖进家中打杀了不成?”
“这钱是必须给了,只是怎么给也有讲究。”
余幼嘉的视线停在五郎身上,五郎被那有些危险的视线吓了一跳:
“嘉,嘉姐?”
什么叫做怎么给钱也有讲究......
嘉姐不能将他卖去军营里面抵钱吧?
不能吧不能吧......
余幼嘉扫了扫五郎身上因长身体而来回添补,缝补到几乎成了一件‘百衲衣’的外衣,又看了看他因刚刚熬油而烟熏火燎的脸,道:
“你去将有姿色的家中姊妹与妇人都从前门撤回来,再带着王、陈两婆子去开门给钱。”
“陈婆子之前伤筋动骨的伤还没好,她与王婆子打头阵正好,两人先各自准备一个钱袋子,里面各放一粒稍大些的银角,一粒稍小些的银角,与几十枚的铜板,再哭诉家中世道至此,主心骨经商未归,身上又带伤,虽刚刚没被流民杀害,只怕活不过冬日。”
“两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斗嘴几句,再将两个钱袋子归一,统统交给来此的官兵,官兵若还真有闲心数钱,苛责银钱不够五两,你就装作害怕的模样,将咱们从前在城门口摆摊时放有几百文铜钱的铜钱罐也抱出去,再说愿意将钱都交于他们,只求他们扰你两位长辈一命......”
“若是还不肯,便再回屋,掏出衣服鞋袜,当场去外头当铺当掉,现凑足五两,可是都听清楚了?听清楚便去找二娘支钱,对她说宜少不宜多。”
五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嘉姐如此做,是为了省些许银钱吗?”
余幼嘉伸出手,往五郎肩上按了一下,力道之大,险些将人掀翻:
“五郎,这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省几条性命。”
“我问你,这世道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家中有银钱,给钱也给的爽快,他们会只来一次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
越是得到的容易,越是遭‘贼’惦记。
财不露白的道理,谁都懂,但是能做到细微之处的人,鲜少。
今日那些官兵在其他处有多好拿钱,他们就会明白在余家有多难凑银钱,两相对比,下次这些官兵若还来索贿,停在余家门口的概率,就会小上许多。
余家只有女眷,容色又好,这次是拿银钱,下次,可保不齐要拿什么......
五郎恍然大悟,着急忙慌的去准备钱袋,余幼嘉则是重新将柴火堵好后门,这才慢悠悠进了厨房。
厨房里,仍是一派烟熏火燎的场景。
黄氏,洪氏与二娘正在努力削尖木棍,四娘正在烧火,而三娘......正在一边干呕,一边熬着锅中的东西。
除却去前门的五郎与两位婆子,以及病弱的白氏与余老夫人,所有人都在此处。
余幼嘉扫了一眼,没有去看三娘,只是吩咐道:
“官兵们既已经来了,现下要操心的事情便不是流民,你们可以歇歇了。”
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但,也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
黄氏被流民攻门的事情吓的够呛,嘴边起了一个豁口大小的火疖子,声音也没有原先那么中气十足:
“嘉娘,这回的事儿算过了吗?那,那咱们多做些,下次是不是还有用?”
这当然不是黄氏原本准备问的话。
她真正想问的,是‘下次还是不是有这事儿’。
一众人眼巴巴的瞧着余幼嘉,而余幼嘉一听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若是你们不累,多做些也行,左右现在五郎他们在应付官兵,咱们也不能出去。”
所有人的神色几乎都是一垮,可偏生见过了刚刚流民们如蝗虫过境一般的架势,每个人都不敢懈怠。
连不断干呕的三娘,都重新打起了精神,将锅底最后一点点的废油渣仔细盛到瓶子中封口,最后递给余幼嘉:
“嘉,嘉妹,家里的油渣都熬完了,我能再做些什么?”
余幼嘉没有接话,也没有接三娘手里的油瓶。
那油瓶里面的‘油’自然不能算是真正的油,只能算是油汤肉骨皮混合在一处,熬焦之后的油糊。
也因如此,才能既被点燃,可却也因油少,燃不起大火,酿不成大火灾。
而这些油糊的来源......
正是这段时日里面被三娘养到油光水滑的几只田鼠...与兔子。
余幼嘉早就知道,世事是很残酷的,三娘迟早也会明白这一点。
但,连她也没想到,如此快就能验证自己的话。
几个时辰之前,她喊出家中所有能行动的活人,一半交代堵门,削尖木刺防身,一半交代熬油糊装瓶投掷点火。
而三娘,在流民的喊杀声中,一边干呕流泪,一边毫不犹疑的亲手剁碎了几乎与她同吃同睡的田鼠与兔子。
没人安慰三娘,没人管的上三娘......
甚至,没有人再对着余幼嘉重提宽容。
但余幼嘉,心情依旧很恼火。
那是一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像有一道声音在心底,一遍遍的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可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她又说不上来。
该留住一只,或者几只活物的性命吗?
该继续责问一个小娘子的食素善心,洋洋得意自己的决定是对,而三娘做错了吗?
余幼嘉低下头思索,从水缸处打了一瓢水,粘湿帕子后,开始仔细擦拭身上,脸上,手上,那些因抵抗流民而溅射到的血迹。
三娘仍举着那个油瓶,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变为难过,眼中眼泪将坠未坠。
厨房内,锅炉被烧的噼啪作响,掩藏着不知谁人的叹息声。
好半晌,余幼嘉擦拭完能擦拭完的血迹,脑中思绪回笼,吐字道:
“......那就来帮我擦擦衣服吧。”
油瓶刚刚被重重拿起,此时,被轻轻放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三娘赶忙擦了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小心给余幼嘉擦拭。
昏黑的厨房内,余幼嘉终于想出了结果——
三娘纵使有错,但也只有小错。
她的恼火,不是因为如此简单的错了一件事,或一个人犯了一件错事。
而是,世道,世道。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道,怎么会护不住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想养兔子呢?
难道,难道就没有好人,好事,能够有一丝丝人性吗?
余幼嘉感受着微凉的帕子拂过脸,而后,便听到了五郎跑的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余幼嘉别开脸,就见五郎着急忙慌的冲进厨房,她刚想让五郎别焦急慢慢说,就见五郎倒豆子似的,激动道:
“嘉姐,嘉姐——”
“那三个官差没要咱们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