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国若烹小鲜,朱昭熙自然是深谙此理。即便改革之前那场严打如利刃般刮骨疗毒,将虞国之前混乱体制下的积弊清扫殆尽,可当改革走过三个春秋之后,新的问题仍如野草般在制度缝隙中破土而出。
北熙洲这片土地上,四千万人口构成的移民大国,纵然主体是从大明迁徙而来的百姓与被打散融入新文明的土着,纵然他们斩断了原有的地域羁绊、剥离了历史传统的束缚。
甚至整个国家的架构都带着初生的崭新,却依然无法阻止利益团体以地域、行业、圈子为纽带悄然聚合。
思想认知的不统一,是问题滋生的温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脚步虽然被朱昭熙强行带入了新的文明纪元,思维却依旧没有完全挣脱旧时代的枷锁。
有人留存着部落时代抱团取暖的惯性,有人延续着封建时代尊卑有序的观念,更有人从大明联邦其他国家沾染了资本主义逐利至上的习气。
朱昭熙主持编撰的《货殖通论》虽然已经完成,理论的光芒却暂时只在知识分子的圈层中流转,基层百姓对资本剥削的本质、对新体制的深层逻辑仍然缺乏清晰认知。这种认知断层,让现实的矛盾愈发凸显。
首当其冲的是农村领域的生产困境。集体农庄的田垄间,曾经高涨的劳动热情正悄然褪色。“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平均主义倾向,让部分农民心生倦怠。
他们望着山区实行的土地承包责任制,眼热于那份“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粮”的自主性,开始联名向地方政府请愿,要求打破集体生产模式。
“公社的地,耕起来没劲。”一位老农在乡公所的陈情书上写道,“山那边的地,自个儿说了算,收成全归自己,那才叫干活有盼头。”这种诉求背后,是个体利益与集体主义在实践中的碰撞,更是基层对生产激励机制的现实需求。
城市工厂里的矛盾则呈现另一种形态。工人们抱怨集体工厂的管理“管得太宽”。从考勤作息到技能培训,从宿舍分配到文娱活动,工厂几乎包揽了工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表面看是人性化关怀,实则让部分人感到失去了选择的自由。
“以前在小作坊,不想干了撂挑子就走,现在想换个厂子,档案调不动,户口迁不了。”纺织厂的青年女工在小组讨论中直言,“说是当家作主,可连换份工作的自由都没有。”
更棘手的是劳动力流动机制的僵化——跳槽与换工作需层层审批,繁琐的流程让人力资源难以根据市场需求高效配置,也让工人对体制产生了抵触情绪。
行业与地域间的利益博弈,更是让经济治理陷入困局。矿工联盟与纺织工联盟如同两股对立的力量,在资源分配与政策倾斜上各执一词。
矿工们主张“工业以能源为先”,要求加大矿山投资与运输基建;纺织工们则强调“民生为本”,呼吁增加轻工业原料配额与市场流通渠道。
这种矛盾在工业部的会议上激化到顶点——来自不同地区的负责人为争夺工业区建设的优先权争得面红耳赤。
“景川省的煤炭储量占全国六成,工业区必须优先落地这里!”“五大湖区域的云陇省与沼泽省水网密布,纺织原料运输成本低,轻工业基地建在我们这儿才符合经济规律!”
争吵声中,区域利益压倒了全局规划,会议往往因无法达成共识而草草收场,国家产业布局的统筹推进严重受阻。
在治理体系中,一个更隐蔽的问题正在滋生:以工程师、军官为代表的“专家阶层”逐渐脱离群众。
国家建设高度依赖他们的专业技能,却也让他们在资源分配与决策流程中占据了特殊地位。部分工程师在项目审批中优先考虑家乡所在地区的利益,将技术评估与地域情感挂钩;一些军官在基建项目招标中,暗中为关联企业开绿灯。
这种特权意识的蔓延,更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工厂管理者利用职权给自己分配额外的住房配额与紧俏食品,“特殊供应”的名单越来越长,与普通职工的生活差距日益明显。
“他们拿技术当资本,拿权力当筹码,早就忘了自己也是工人的一员。”一位老工人在车间角落的私下议论,道出了基层对特权阶层的不满。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着工会的制约,工厂的问题将更加糟糕。
追根溯源,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缺乏一个真正的革命政党作为先锋队。朱昭熙也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制度的框架需要思想的灵魂来支撑,而思想的传播需要组织的力量来推动。
如今的治理体系中,各级官员更多是执行指令的行政角色,而非发动群众、凝聚共识的革命骨干。
当《货殖通论》的理论尚未转化为基层的行动自觉,当利益团体的诉求缺乏统一的价值引领,整个国家的发展便如同失去舵手的航船,在各种现实矛盾的浪涛中颠簸。
地方农庄的生产效率、工厂的管理活力、行业间的协作效率,都因这种组织与思想的缺位而大打折扣。
改革三年,破旧易,立新难。旧问题的清除只是第一步,如何在新体制中构建统一的思想认知、打破利益集团的壁垒、防止特权阶层的固化,才是决定虞国未来走向的关键。
理论的光芒需要更广阔的土壤,而培育这片土壤,或许需要比编撰书籍更艰难的实践:建立一个能扎根群众、引领方向的革命政党,让思想的火种穿透知识分子的圈层,真正点燃四千万人共同建设国家的热情。
这个时候,朱昭熙才明白过来,在现代国家的治理当中,政党还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利用政党,把矛盾摆在明面上来,无论是一党制的统筹还是多党制的相互制约,在朱昭熙现在看来,至少比现在虞国的无党制要好上不少。
坤泽城的夜晚,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既有工坊的彻夜劳作,也有学堂的求知灯光。但在这繁华之下,新的问题正在暗处滋生,如同未被察觉的病灶,若不及时诊治,终将影响整个国家机体的健康。
下一场“改革”的硬仗,或许不在经济制度的设计,而在思想与组织的重塑——这远比清除旧弊更复杂,也更需要勇气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