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县城这些临街的商户,大多都是民居。
每户临街约两丈,分做两间,中间是一个小院,临街的一间又分做两间,前面的用于门市。
石安之走走停停,李步蟾跟在身旁做个使唤小厮,今天的他没有穿麻衣了,而是穿着厚厚的棉袍,时不时有北风从街中穿过,可以渗进骨头缝里去,必须从权。
一路走来,街坊之间,但闻箫鼓之声,铿锵不绝,门市之上,也是换了桃符,贴着门神,还在房壁上贴着各种年画,有的是钟馗,有的是福禄,有的是虎头,有的是和合,一派喜气。
还有伶人妆成鬼判,跳着傩舞,沿着街道祈福,求取利物。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前两天县衙封印,这正堂大印一封,要到元宵之后才开,劳碌了大半年的石安之,总算可以休息一阵了。
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布店,有些陈旧的市招微微摇晃,上头写着“曾记”二字。
石安之拐了进去,花花绿绿的布匹,像麻花一般堆着,充斥着一股厚重的草木气味,若是将眼睛闭上,仿佛进了书店一般。
店里有三五人正在翻看着布匹,掌柜的在招呼着,脸上的热情,让店里的节气恍若三春。
“客官,你看这布的花色,可是从松江来的,漂亮不说,还不掉色,咱们这里可是难得一见,不给尊夫人捎上几尺?”
布店掌柜笑吟吟地将一匹花布搁在柜台上,伸手一抻,柜台前男人的目光就被黏住了,这花色染得确实艳丽,想象着自家小媳妇穿着新衣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手感温如暖玉,“这花布作价几何?”
“我曾记在此开店五十年,任谁都说一声业界良心,”掌柜的笑得更真诚了,伸出一个巴掌,“这么好的松江花布,一尺布只收你二分银,怎么样,来几尺?”
一旁的石安之点点头,一匹布约合四丈,这一匹布算下来合八钱银,若真是松江花布,在吴地买,一匹也需五钱银,这曾掌柜倒也不算心黑。
男人想了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似乎有些舍不得,掌柜的也不急,慢悠悠地道,“自打咱县里换了青天大老爷,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我这店里生意也好了不少,大过年的,就这花布走得快……”
“行,就冲石青天,咱也阔气一回!”
男人咬咬牙,从怀里掏出钱囊,“饶我一尺,一钱银扯六尺布,如何?”
“客官,你这也……”掌柜的一脸为难,稍作沉吟,再爽利地将布匹一甩,肩头的皮尺往布上一量,比划着让男人瞧得清楚,“这儿是六尺……这儿都六尺一了……”
轻轻画上一道石灰印,剪刀“咔嚓”一声,掌柜的双手一分,“咝”的一声,撕下六尺花布,熟练地叠好。
男人会过银钱,心满意足的出门,掌柜的又开始招呼另外两位顾客,“客官,不是我夸口,你可以这满县城问问去,也就我曾记才有这绣品,这可是长沙府金针杨氏所绣……”
石安之微笑着摇摇头,出了店来,行不过几步,又拐进一家粮店。
这家店里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今年的年味,似乎比往年更浓,百姓脸色的菜色少了两分,笑容却多了三分。
往年舍不得买布头的,今年舍得买花布了,往年盘算着买米的,今年敢盘算着买肉了,往年看着卖饴糖都要绕着走,今年敢冲着黑糖开口问价了。
石安之乐呵呵地看着,不时地偏过头去,与李步蟾说上两句。
李步蟾笑道,“今日随义父大人上街,原以为是陪你出来散心,不曾想还是读书。”
耳中灌满了“青天”,让石安之心情大好,“你个孺子,又要发什么谬论了?”
李步蟾摇晃着脑袋,“孔子对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义父风行,安化草偃,正中此义也!”
这话出自《论语》的“颜渊”一篇,意思是官员的德行是风,百姓的德行是草,草的方向取决于风的方向。
若是草偃伏的方向不对,那不是百姓的责任,而是官员的责任。
李步蟾的马屁,也不算是马屁,石安之上任以来,说起来算是无为而治。
他不会迎来送往,也不多插手各项政务,没有往上加一事一议,只是做减法,将令律中没有之事,多有减免,又盯着三班六房,让他们不敢出格。
如此这般,一年之间,县中大治。
“你这孺子,堪比三百斤的野猪,一身能耐,全在嘴上!”
在李步蟾面前,石安之也不端着,甚是得意,调笑了一句,却突然眉头一皱,笑容冷了下来。
两人这是来到了东街,沿着石安之的目光望去,落在街道两侧的廊檐之上。
街道两侧的门市,都有飞出的廊檐,可供行人以避风雨日晒。
在大明,廊檐的营建,都是有规制的。
如县城这般的与住房合一的门市,廊檐以街道两侧的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就是违章。
但这条街上,有几家商户的廊檐向外延伸,盖成虚檐,在虚檐之外,还有一层披檐,已经越过官沟,将其堵死。
甚至还有两户,还耸起门面,高架月台,使得东街的腰部陡然收紧,原本宽敞的街道,被他们如蚕食桑,日促狭窄,成为了一握的蜂腰。
“小蟾,你刚才的话,可是要吞回去了!”
石安之冷然笑道,“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李步蟾看着前方沟连一起的廊檐,摇头道,“《左传》云,“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能如此侵罩街路的,必是强梁之户,是该示之以威啊!”
石安之这是接着适才李步蟾的话,李步蟾说的是后半截,石安之说的是上半截。
季康子曾问政于孔子,怎样才能让自己治下都是好百姓呢?
季康子自己打方法简单粗暴,只要将不听话的坏百姓全部干掉,剩下的就是好百姓了。
孔夫子的回答说这是下策,百姓是不是好百姓,凭的不是手里的刀,而是官员的德行。
这套说法似乎没毛病,但只能用在试卷上,落到地上,有时候还是要用“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