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霜重,济世堂后院的两口丈宽陶釜已翻涌白浪。
釜下松柴噼啪炸响,跃动的火舌舔着釜底,将赤豆糯米粥煨出细密的气泡。
阿卯踩着榆木墩,双手紧攥半人高的柏木勺柄搅动粥浆。
勺沿每推一圈,便有琥珀色的茯苓块从粥底翻起,滚着金丝菊瓣在沸浪里浮沉,似一釜熬化的秋阳。
“糖霜茱萸丁——撒匀喽!”小满踮脚捧起青瓷坛。
坛口倾泻间,殷红的茱萸粒裹着晶亮糖霜,如雨坠入粥中,撞得浮起的菊瓣轻轻打旋。
甜辛交融的暖香漫过院墙,墙外早候着的樵夫们抽着鼻子笑嚷:“许大夫的活命粥,闻一闻都治咳疾!”
许莳安挽着半截灰布袖,腕骨抵住釜沿试温。忽听得街口传来呛咳,他抄起粗陶碗盛粥,三步并至竹篱门边。
那咳嗽的是个驼背老翁,冻裂的指节蜷在袖中发抖。
“莫急,碗烫手。”
许莳安将陶碗塞进老人掌心,指尖顺势滑向对方腕脉。
老人腕骨嶙峋如枯枝,皮下血脉却奔突如惊兔。
“秋燥锁了肺络。”许莳安轻按老人虎口穴道,粥面腾起的热气忽凝成三缕白线,蛇般钻入老人鼻孔。“粥里的枇杷叶露最润燥,您慢饮。”
老翁啜粥的须臾,院角忽起细碎“咔咔”声。
众人扭头望去——
青石药臼边沿,几点蓝星般的嫩芽顶破霜壳!
原是温可夏昨夜埋下的安神花种,此刻遇滚粥热气催发,竟眨眼抽茎散叶。
三茎蓝铃花摇着钟形瓣,花瓣上的晨霜遇热化露,叮咚坠入石臼积水,水面霎时浮起虹晕。
“土地公喝粥显灵啦!”阿卯举勺欢呼。
排队人群哄笑着涌近,却见那花茎忽向人群弯垂,钟形花口飘出薄荷味的淡蓝薄雾。
雾过处,刘阿婆揉着膝盖惊叫:“哎呦!我这老寒腿像裹了棉花套子!”
小满趁机挽起藤篮穿梭队伍。篮中五彩线串的七香索(紫苏、佩兰、艾叶、薄荷、丁香、菖蒲、茱萸籽)挨个分发。
阿卯眼尖,揪住个想插队的胖汉:“张屠户!你腕上油污沾了香索,驱虫药效少三成!”说着掏出块药渣压的皂饼,摁着他手腕蹭出白沫。
最奇是那石臼积水。
水面虹晕里忽游出几尾半透明的幻影小鱼,摆尾掠过众人脚边。小鱼过处,青砖缝里钻出的湿冷寒气竟退潮般缩回地底!
许莳安掬起一捧水细看,水中幻鱼忽化作篆体“暖”字,转瞬消散。
“是地脉阴寒被药粥热气逼退了。”温可夏指尖凝霜探入积水,霜气触水即化,水面腾起一捧暖雾。雾中依稀现出悬壶谷层叠秋山的虚影,山巅茱萸红得似要滴火。
柴门忽被撞开,猎户赵三肩扛麂子挤进来:“许大夫!这畜生昨夜撞进药圃偷吃金菊……”
话音未落,麂子突然挣扎落地,伤口渗出的血珠滚进石臼积水。血滴化开的刹那,蓝铃花骤然喷出金粉!
粉雾弥散中,济世堂门楣悬挂的重阳艾虎布偶“嗷呜”一声,布做的虎尾竟活物般甩动起来。
排队人群先惊后笑,孩童争相去摸虎爪。
许莳安趁机将麂子伤口敷上药泥:“畜生求生是天性,今晨这锅兽骨粥算它赎罪。”
晨光漫过檐角时,第一缕曦光正照在石臼水面。
幻影小鱼再次浮现,这次尾鳍搅动的水纹里,映出悬壶谷登山人群发梢的金菊,与济世堂蒸腾的粥烟遥相呼应。
悬壶谷药市喧声如沸。
参差石台上,药农们铺开还沾露的紫茎地黄——肥硕根块形如握拳婴孩,挤得箩筐缝里溢出赭色泥浆;重九艾草扎成绿塔,叶背的霜纹天然勾勒出菊形脉络;最喜人的是悬在竹架上的灯笼椒,薄皮红囊里裹着治咳的黑籽,山风一过便沙沙摇晃,似千百盏微型药铃。
“采药童子——入山!”
老药师铜锣敲响,三十个背篓小影如惊雀散入秋林。
阿卯蹿得最急,细葛裤脚“哧啦”勾上酸枣刺,绒絮飘飞间露出半截藕似的小腿。
“莫追山鸡!”许莳安的声音自高处飘落。
众人抬头,见他玄青布靴点过枯杉枝,落脚处震下蓬蓬霜晶,人却已荡向前方石台。
那石台斜生着丛铁线蕨,蕨叶下裸露出赭红岩壁,壁缝里隐有银光流烁。
阿卯捂着小腿瘪嘴,泪珠将坠未坠时,忽见许莳安袖中飞出药锄!
锄尖啄木鸟似的轻叩岩缝,“叮”一声脆响,岩表簌簌剥落石鳞。
一株寸许长的银叶草被连根撬起,细根缠着湿泥悬在半空。泥中还裹着颗朱砂色的茱萸籽——籽壳裂处探出丝碧玉般的嫩芽!
“接着!”许莳安手腕轻抖。
药草未落,先有青藤自他袖中激射。
藤如灵蛇缠住岩下野生的紫茎地黄,肥硕根块被连带着拔起。藤梢卷着草药抛向童子群,根须带起的泥点溅在朝阳里,折射出碎金似的光斑。
“铁骨草配地黄,熬膏最治寒痹!”药农赵伯笑捋白须。
童子们争抢根块时,小满已用红绳系住茱萸籽,挂上阿卯颈间:“许大夫给你挣的彩头,山神都在籽里发了芽!”
阿卯破涕为笑,草叶尖的银露滚落颈窝,激得他一哆嗦。
许莳安落回地面,布靴踏碎几颗滚落的木腰子坚果。
“看路!”
他倏然拽开个踩滑的女童。
女童篓中跌出的白芨块茎滚向陡坡,许莳安足尖轻挑,那白芨如毽子般弹回篓内。
坡底深草丛里却惊起团火红——
“赤狐!”童子们惊呼。
那狐叼着支人参状草根窜上高崖,根须上还粘着新鲜河泥。
许莳安指尖银针乍现又收,含笑摇头:“是葛仙米穗,让它叼去筑窝也好。”
阿卯趁机拽他袖角:“许大夫快瞧!”
他颈间茱萸籽的新芽竟已抽长半寸,碧叶挨着铁骨草的银瓣,叶缘凝出露珠串成的项链。
最奇是露珠里映着山道全景:采药童子们发辫插满黄菊与野蔷薇,背篓里药材堆成小丘,远望如移动的花簇。
“许大夫带路!”童子们齐喊。
许莳安解下腰间药囊一扬,七色药粉漫成虹桥,直架向前方雾霭中的茱萸崖。
童子们奔上虹桥,布鞋踏处漾开圈圈彩晕。
阿卯殿后,将裤脚破絮塞进袜筒,铁骨草忽从篓中探出银叶,叶尖指向崖顶盛放的千年丹枫
——满树红叶如焚,正是悬壶谷重阳登高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