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五月,稻田里蒸腾着湿热的水汽。徐直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官靴陷在泥泞的田埂里,发出令人不快的噗嗤声。他身后跟着三名亲兵,腰间挎刀在烈日下泛着白光。
\"大人,前面就是徐家村。\"丰城县丞提着袍角小跑着跟上,指着远处一片青砖黛瓦,\"这村子两百多户都姓徐,族长徐永年已过古稀之年,在族中说一不二。\"
徐直眯起眼睛。村口那株老樟树下,隐约可见几个身影。他低头又看了眼手中的鱼鳞册——这是县衙存档的田亩登记簿,墨迹已经晕染发黄。册上记载徐家村有田两千四百亩,可实际丈量下来竟少了七百余亩。
\"三成。\"徐直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朝廷赋税凭空少收三成。\"
转过一道土坡,村口情形豁然明朗。十几个精壮汉子呈扇形排开,锄头铁锹杵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为首老者白发如雪,拄着紫檀木拐杖,玄色直裰浆洗得笔挺。
\"老朽徐永年,恭迎按察大人。\"老者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得不似七旬老人。他身后汉子们却纹丝不动,像一堵人墙横在进村必经之路上。
徐直按住想要拔刀的亲兵,上前还礼:\"老族长不必多礼。本官奉萧大帅之命清查田亩,路过贵村,特来拜会。\"
拐杖重重顿在青石板上。徐永年白眉下的眼睛精光四射:\"大人明鉴,我徐家村自洪武年间迁居于此,田亩册籍代代相传,从未有过差错。如今突然要重新丈量,恐怕惊扰了祖宗安宁啊。\"
树荫里传来几声附和,徐直注意到几个穿长衫的中年人隐在人群后——想必是村里的乡绅。他忽然闻到一阵酒香,发现祠堂前的空地上竟摆着十几桌宴席。
\"今日是祭祖之日?\"徐直故意问道。
\"正是。\"徐永年捋须微笑,\"大人若不嫌弃粗茶淡饭,不妨入席一叙?祖宗规矩,祭祖期间不动土木,这丈量之事...\"
徐直袖中的拳头攥紧了。他早听说江南宗族惯用各种借口阻挠清丈,今日算是见识了。正僵持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从田里跌跌撞撞跑来,扑通跪在徐直面前。
\"青天大老爷!小民徐阿大,租种祠堂五亩水田,今年旱灾欠收,可族里非要收七成租子...\"话未说完,两个壮汉已架起老农往外拖。
\"且慢!\"徐直厉声喝止,亲兵立刻按住刀柄。他转向徐永年,\"老族长,这是何意?\"
徐永年面不改色:\"家门不幸,出了个癫狂之人。这徐阿大欠租三年,屡教不改,今日竟敢冲撞官长。\"他使个眼色,老农立刻被堵了嘴拖走。
树下一片死寂。徐直忽然注意到祠堂墙上贴着崭新的告示,走近细看,竟是\"徐氏宗族田亩清册\"。
\"这清册...\"徐直刚开口。
\"按祖宗成法,族田由祠堂统一管理。\"徐永年凑近低语,袖中滑出一卷硬物,\"这是丰城各村的惯例,大人初来乍到,难免不知...\"
徐直不用看也知道是银票。他后退半步,声音提高八度:\"老族长,萧大帅的新政第一条就是'田亩归公,据实造册'。您这祖宗的规矩,怕是要改改了。\"
拐杖猛地砸在地上。徐永年脸上笑容消失:\"徐大人,您也姓徐,何必为难自家人?这田亩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身后汉子们不约而同上前一步。
亲兵的刀已出鞘三寸。徐直抬手制止,忽然瞥见祠堂侧面矮墙后,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偷偷张望,眼中满是期盼。他心头一震,想起临行前萧如薰的嘱咐:\"江南症结不在战场,在田间地头。\"
\"三日后。\"徐直突然说,\"本官带丈量队再来。届时若见不到真实田册...\"他故意没说完,转身便走。走出百步回头,看见徐永年正对那几个长衫乡绅说着什么,众人脸色阴沉如铁。
回城路上,县丞战战兢兢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徐永年的侄女嫁给了原江西布政使的公子...\"
\"布政使?\"徐直冷笑,\"现在江西姓萧!\"
当夜,驿站烛火通明。徐直写完给萧如薰的密信,望向黑沉沉的夜色,远处徐家村的方向,隐约可见几点飘摇的灯火,像挣扎在风中的豆焰。他忽然明白了萧如薰常说的那句话:\"这天下最硬的骨头,不在边关城墙,而在乡间祠堂的青砖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