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地龙烧得正旺,石静娴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勾画最后一笔。蒸汽机活塞结构图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像极了萨满祭祀用的符咒。她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忽听门外传来纷乱脚步声,十二盏羊角宫灯将庭院照得雪亮。
\"太子爷接旨——\"梁九功的声音刺破夜色。
石静娴抓起图纸往袖中塞,指尖却触到冰凉的鎏金护甲。她这才惊觉今日是十五,按规矩该宿在太子妃殿中。门轰然洞开,康熙的明黄衣摆掠过门槛,身后跟着抖如筛糠的詹事府主簿,怀里抱着的正是她藏在书房暗格的蒸汽机草图。
\"保成竟也信这些厌胜之术?\"康熙两指夹起图纸,墨迹未干的传动轴结构图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这符咒画得倒比钦天监的星图还精细。\"
石静娴后颈渗出汗珠。她分明记得这图锁在紫檀密匣里,匣面还压着《朱子家训》。余光瞥见太子妃寝殿方向闪过杏黄衣角,心头猛地一紧——那分明是胤礽身边大宫女秋纹的服色。
乾清门前跪满文武百官时,石静娴才知事态多严重。都察院御史举着放大镜细审图纸,硬说齿轮纹路暗合北斗七煞阵;钦天监捧着罗盘测方位,咬定曲轴走向冲了太庙龙脉。最要命的是大理寺从她书房搜出个桐木人偶,背后赫然贴着纳兰明珠的生辰八字。
\"殿下若要咒杀老臣,何不直接赐鸩酒?\"纳兰明珠跪在丹墀下冷笑,官帽上的红宝石坠子晃得人眼花。他袖中滑落一卷泛黄密折,正是索额图去年弹劾他贪墨河工银的奏本。
石静娴攥紧朝珠。她知道这是索额图党的反扑,却没想到对方竟用这种方式。当初在江南督造水车时,她不过向工匠提了句\"若有自行运转的机械才好\",怎料随手绘制的蒸汽机概念图会成为巫蛊案铁证。
\"二哥若真要行厌胜之术,也该找个靠谱的萨满。\"八阿哥胤禩突然出列,玉白手指点上图纸某处,\"这符咒连五行方位都画错了,朱雀位本该属火,二哥却标了个水箱...\"
朝堂倏然死寂。石静娴瞳孔骤缩——那处正是蒸汽机的冷凝装置!
养心殿地砖的寒气透过膝盖往上窜。石静娴看着康熙将图纸凑近西洋放大镜,镜片上反光遮住了帝王神情。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突然以额触地:\"儿臣愿以精铁百斤、焦炭十担,三日内在南苑重现此物功效。若成,则证此为器械;若败,甘受厌胜之罪!\"
胤礽在长春宫听闻消息时,正被惠妃押着抄《女诫》。羊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出墨团,他盯着自己写废的第三十六张纸,忽然将笔一掷:\"取本宫的翟鸟朝服来。\"
\"娘娘不可!\"嬷嬷死死拦住门框,\"万岁爷正在气头上...\"
\"去库房把先太后赐的镶金马鞍找出来。\"胤礽勾起一抹石静娴式的冷笑,翡翠压襟撞在锁骨上生疼,\"再传话给造办处郎世宁,就说太子妃要借他的《远西奇器图说》一观。\"
南苑校场架起熔炉那日,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石静娴裹着狐裘看工匠铸模,忽见一队马车轧着积雪而来。胤礽穿着杏黄缂丝氅衣跃下车辕,怀中抱着裹锦缎的西洋书籍,发间东珠步摇随动作叮咚作响。
\"殿下万安。\"他行礼的姿态端庄得刺眼,转身时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第四十八页,纽科门蒸汽机。\"
三日后,当铸铁气缸在焦炭炙烤下轰隆作响,曲轴带动水车轮转如飞时,纳兰明珠官帽上的红宝石坠子终于不再晃动。康熙抚过发烫的铜制锅炉,突然将图纸掷向索额图:\"你倒是说说,这般利国利民之物,怎就成了魇镇邪术?\"
石静娴望向人群外的胤礽。太子妃的翟鸟冠冕压在乌云似的发髻上,衬得他面色比雪还白。昨夜递图纸的侍卫说,长春宫为送这几本书,赔上了秋纹一条命。
\"儿臣还有本奏。\"她突然掀袍跪下,掌心被碎石硌出血痕,\"请设格物院,纳西洋历算之学,收天下匠作之人——就像这蒸汽机,总得先烧热了膛,才能推动万钧之物。\"
胤礽在回宫轿辇上腹痛如绞。袖中滑落染血的帕子,他想起石静娴今晨塞来的汤婆子,突然低笑出声。那女人总说他演不好太子妃,却忘了他最擅长的本就是忍——忍三十年的储君之位,忍这副女儿身,忍这滔天权势从指缝流过的灼痛。
毓庆宫的更漏滴到子时,石静娴终于等到熟悉的环佩声。她看着胤礽褪下染血的亵衣,肩胛骨嶙峋如将折的弓:\"秋纹的弟弟...
\"发配宁古塔的路上,会有人救他。\"胤礽往伤口撒金创药的手很稳,\"索额图既敢在东宫安插眼线,就该料到要拿血来洗。\"
雪粒子砸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转动。石静娴望向案头新绘的铁路图,忽然觉得这深宫也不过是台庞大的蒸汽机,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活塞,在灼热与冷凝间往复,推着锈迹斑斑的时代朝未知处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