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生煎包的香气漫过河南路,陈默踩着黄包车溅起的水花跳下地,灰呢西装下摆沾了星点泥浆也不在意。弄堂口老虎灶的吴妈老远就嚷:\"陈先生,粢饭团给你留了咸蛋黄馅的!\"
\"吴妈菩萨心肠!\"他摸出铜板拍在蒸笼边,烫手的粢饭团在掌心颠来倒去。门房老张捧着紫砂壶蹲在报馆石阶上,茶香混着油墨味飘出来:\"小陈快来,排字房老王又跟美编吵起来了!\"
二楼编辑室早炸开了锅。老王举着铅字板直拍桌子:\"'沪商慷慨'四个字必须用老宋体!\"美编小朱攥着新到的香港花边字模不撒手:\"都民国二十六年了,总用前清的老铅字像什么话!\"
\"都消消气。\"陈默叼着粢饭团挤进来,糯米粒粘在金融版校样上,\"上回闸北火灾报道用老宋体,南洋侨胞多捐了三成善款呢!\"老王得意地哼了声,把特号老宋铅字按进字板,溅起的铅灰落在陈默肩头,倒像落了层报馆特供的霜。
午间食堂飘着酱排骨香。老王从蓝布包袱掏出荷叶包的无锡排骨,油花把社会版校样浸透半张:\"小陈多吃点,昨儿老家捎来的。\"陈默啃着骨头含糊道:\"王师傅这手艺开饭馆准发财!\"老头笑出满脸褶子:\"等我攒够钱,在霞飞路开家'铅字轩',专卖铅灰绿豆糕!\"
会客室的法国经理杜邦午后又来磨牙,香水味呛得陈默直打喷嚏。\"陈先生,我们想在慈善专栏...\"他推过烫金请柬,陈默却抽出上周报纸:\"您看这百货橱窗照片,浪琴表把有轨电车的'先施公司'照得多清楚!\"杜邦的象牙烟嘴啪嗒掉在梨木桌上,当即拍板追加广告费。
申时刚过,穿阴丹士林布的范太太抹着泪闯进来:\"陈先生行行好,阿拉阿宝走失三天了...\"陈默翻出闸北分局的收容簿,钢笔尖在某个记录上画圈:\"您去这个地址瞧瞧,孩子颈后有铜钱大胎记是不是?\"老太太千恩万谢走了,留在他案头的薄荷糖还裹着药铺的油纸。
暮色染红排字窗时,陈默晃到四马路买阳春面。面摊吴叔特意多抓了把香葱:\"上回你登的寻人启事,隔壁弄堂阿毛找回来了!\"热气腾腾的面汤里浮着油花,他突然想起苏州老宅天井里的桂花树,阿姐来信说今年花开得特别香。
路灯初亮,陈默拎着牛皮纸包往霞飞路走。牛皮纸里是给房东太太带的梨膏糖,纸角渗出甜香惹得野猫直蹭裤腿。拐角老虎灶的灯光暖融融泼出来,林蝶衣正踮脚够晾衣绳上的绸衫,枣红滚边衬得手腕翡翠镯子碧汪汪的。
\"陈记者才下班呀?\"她转身时麻花辫扫过陈默肩头,栀子花香混着油墨味,\"吴妈留了碗酒酿圆子,再不去可凉了。\"陈默摸出梨膏糖递过去:\"劳驾林小姐帮我温着,改天教你拍照片。\"
推开公寓门,壁炉上的老座钟当当敲了七下。陈默就着凉透的茶啃硬邦邦的桂花糕,那是阿姐上月寄来的。窗台盆栽里新冒的绿芽在晚风里轻颤,楼下传来林蝶衣哼的苏州评弹,咿咿呀呀混着卖云吞的竹梆声,倒比百乐门的爵士乐还熨帖人心。
排字房通宵赶工的声音隐约飘来,陈默在金融版校样上勾完最后一笔。老王特制的铅灰绿豆糕在抽屉里泛着油光,明日早茶配吴妈的粢饭团,又是活色生香的一天。
\"陈记者今日要拍什么大新闻呀?\"林蝶衣踮脚够着晾衣杆,月白衬裙在晨风里荡秋千似的。她刚洗的绸衫滴着水,正落在陈默的粢饭团上。
陈默手忙脚乱甩着油纸包:\"姑奶奶高抬贵手,我这早饭都要成水泡饭了!\"抬头正见林蝶衣笑得花枝乱颤,发梢水珠滚进翡翠镯子,叮咚一声脆响。
\"赔你两个蟹壳黄可好?\"她变戏法似的从窗台铁皮盒摸出酥饼,\"昨夜大舞台散场时买的,还带着胡琴声的余韵呢。\"
陈默咬开酥脆饼皮,芝麻簌簌落进西装口袋:\"林小姐夜夜笙歌,倒比我们跑新闻的还精神。\"
\"这话差了!\"她倚着斑驳砖墙,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点过来,\"你们写字楼里敲的是铅字,我们舞厅里踏的是光阴,都是挣辛苦铜钿。\"
傍晚霞光染红晾衣绳时,陈默举着莱卡相机对焦天井里的白猫。林蝶衣忽然从晾晒的床单后探出头:\"陈记者给我拍张洗衣照如何?登在你们《申报》的家政专栏。\"
\"要收广告费的。\"他故意把快门按得咔咔响,\"不过林小姐若肯教两句苏州话,可以考虑打个折。\"
\"弗来塞!\"她甩着湿漉漉的麻花辫,突然换成糯软的吴语,\"倷阿要听听正宗的《茉莉花》?\"未等他答话,清凌凌的调子已漫过青石板,惊得白猫蹿上屋脊。
陈默翻出笔记本速记曲谱:\"这要是登在副刊,准能让那些捧昆曲的遗老们吵翻天。\"
\"那你要注明——\"她指尖点在他袖口的糯米渍上,\"演唱者:洗衣弄堂林黛玉。\"
梅雨时节,陈默抱着牛皮纸包在骑楼下躲雨。枣红油纸伞忽然斜进视线,林蝶衣绣着玉兰的缎面鞋踩出水花:\"陈大记者也有被雨困住的时候?\"
\"这可是要命的校样稿。\"他护着怀里的文件,\"淋湿了老王师傅能把我活铸成铅字。\"
她变出块绣着栀子花的手帕:\"拿这个遮着,比你们报纸防水。\"帕角还沾着百乐门的香水味,混着陈默身上的油墨气,倒酿出股奇特的暗香。
\"明日还你十块梨膏糖。\"
\"要城隍庙老字号那家的。\"她伞柄轻敲他皮鞋尖,\"可别拿老虎灶的糖稀充数,我舌头灵着呢!\"
周末弄堂飘着桂花香,林蝶衣端着青瓷碟叩响报馆后门:\"陈先生尝尝我炖的冰糖肘子,换你半张旧报纸包丝线。\"
陈默翻出过期的申报合订本:\"这上面可有蒋委员长演讲全文,林小姐的丝线身价不菲啊。\"
\"正好正好!\"她抽出文艺副刊,\"这段鸳鸯蝴蝶派小说裁成书签,夜里读来催眠。\"忽然指着社会版照片惊叫,\"这不是上个月拍我的那架相机嘛!\"
两人头碰头研究泛黄的版面,铅字间浮动的墨香里,老座钟当当敲散了一下午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