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种充满了酒精、噩梦、以及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挣扎中,一天天地过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无形囚笼里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却始终无法挣脱那些血色的记忆和……内心的枷锁。
我的变化,淑芬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个善良而又坚韧的女人,没有抱怨,没有指责,更没有放弃。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我所有的坏脾气和酒后的胡言乱语,用她那如同涓涓细流般的温柔和……无限的包容,努力地,想要将我从那个自我封闭的、黑暗的深渊里,一点点地拉出来。
她会在我深夜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时,紧紧地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别怕,老李,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有我呢……”
她会在我因为一点小事而暴躁易怒、差点掀翻桌子的时候,默默地收拾好残局,然后给我端上一杯热茶,用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手背,什么也不说,但眼神里却充满了理解和……心疼。
她还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重新找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她会拉着我,去逛菜市场,去公园散步,去参加厂里的联欢会……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是一脸的麻木和不耐烦,但她却始终没有放弃。
她还会鼓励我,把那些压在心底的故事,讲出来。
“老李,”她常常对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苦。那些事,你不说出来,就永远是个疙瘩,会把你活活憋死的。你跟我说说,或者……找个能信任的人说说,说出来,心里或许……能好受点。”
一开始,我根本不愿意说。
那些记忆,太沉重,太血腥,太……痛苦了。我不想让它们,去污染这个和平的世界,更不想……让我心爱的女人,去承受那份不该由她承受的残酷。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在酒精的刺激下,战争的噩梦再次袭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我大喊大叫,挥舞着拳头,将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砸得稀巴烂!
淑芬死死地抱住我,哭着喊我的名字,但我却根本听不见!
混乱中,我竟然……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了敌人! 我猛地推开她,甚至……举起了拳头!
就在我的拳头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
一声……清脆而又带着惊恐的哭喊声,将我从疯魔中惊醒!
“爸爸!不要!不要打妈妈!!”
是……是建军!
我那只有五六岁的儿子,李建军!
他正站在卧室门口,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挂满了泪水!用他那双清澈而又充满了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酒精……都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着被我推倒在地、额头磕破了血的妻子,看着那个被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儿子……
我……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是一个……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
不!
我只是一个……被战争扭曲了心智,正在伤害自己最亲、最爱的人的……混蛋!
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扔掉手中的酒瓶,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的哀嚎!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
我也开始尝试着……自我救赎。
我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那些我一直试图逃避的记忆。
我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纸和笔,将那些刻骨铭心的战斗,那些牺牲战友的面孔,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一点一点地,写下来。
一开始,非常痛苦。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用刀子,重新割开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但渐渐地,我发现,当那些血腥的、混乱的、碎片化的记忆,通过我的笔尖,变成一行行清晰的、有逻辑的文字时,它们……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
我仿佛成了自己那段经历的……旁观者。我能够以一种更加冷静、更加客观的视角,去重新审视那场战争,审视那些牺牲,审视……我自己。
我开始理解,战争的残酷,不仅仅在于它消灭了肉体,更在于它……扭曲了人性,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创伤。
我也开始理解,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他们最大的心愿,绝不是让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沉溺在痛苦和自责中无法自拔。而是希望我们……能带着他们的那一份,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开始主动地,和淑芬、和建军,聊起一些……可以说的、关于战场的故事。
我给他们讲,我们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苦中作乐的,如何在猫耳洞里打扑克,如何偷偷地打猎炸鱼……
我给他们讲,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在生活中是多么的可爱和……平凡。比如,那个爱吹牛的四川兵“麻辣烫”,那个会讲荤段子的东北兵“大碴子”,那个总是很腼腆的排长林峰……
我试图让他们知道,那些所谓的“英雄”,其实都只是……一个个普通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
而淑芬和建军,也成了我最好的听众和……心理医生。
他们的陪伴,他们的理解,他们的爱,如同最温暖的阳光,一点点地,驱散着我内心深处那些冰冷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的脾气,渐渐地变得温和了。
我的噩梦,也渐渐地减少了。
我开始能够……重新融入这个和平的世界了。
虽然,我知道,那些伤疤,永远也不会真正消失。
但至少,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带着它们,继续前行。
这就是……一个老兵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