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半盏茶功夫,董婉牵着元宝从内室走了出来。
不过五日未见,怎的竟憔悴成这般模样?禾穗望着她,只见她眼下乌青深重,纵使敷了层叠的脂粉,仍掩不住青黑透底的疲惫。身上的藕荷色褙子空荡荡的。
许是都瞧出她不适,今日请安草草的散场了。
待旁人散去,禾穗刻意留下,元宝在她膝前腻歪片刻,便被房嬷嬷笑着哄去了外间。屋内丫鬟尽皆退下,只余春桃与青岚垂手侍立。
禾穗挪步到董婉身侧,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姐姐这是累着了?”
“这几日事儿多,”董婉勉强牵起一抹笑意,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是你,可还好?”
“万事有姐姐在前面顶着,我乐得清闲,自然是好的,好似还长胖了不少。”禾穗望着掌下那只枯瘦的手,指节突出如柴,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腕骨都清晰可见,“姐姐也别自己一个人硬撑,纵是我帮不上大忙,也能替姐姐分些琐碎。”
董婉闻言喉间猛地一哽,几乎要将涌到舌尖的话吐出来,可转念一想,告诉她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一个人陪着提心吊胆罢了。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伸手覆上禾穗的小腹,掌心隔着锦缎仍能感受到胎儿的微动:“别胡思乱想,不过是没睡踏实罢了。”
禾穗瞧出她眼底的闪躲,便不再追问,转而轻声道:“王妃可好些了?”
“还是头风旧疾作祟,太医瞧过,也开了方子,只说需静养。”董婉抬眼望向外头淅沥的雨幕,“今日路滑,等会儿让青岚多带些人送你回去。往后逢着阴雨天气,你便安心在院里安胎,不必特意过来请安了。”
“是。”禾穗轻轻应下。
两人絮絮说起其它琐事不提。
张姣姣抱着小雪回到惊鸿院,甫一落座,福双便躬身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她将小雪安置在软榻上,那猫儿抬眼望了望主人,被她顺毛哄道:“自去玩罢,娘亲一会儿便来寻你。”
待小雪跳下贵妃榻,她才捻起信封口的朱砂封泥,封口处有一枚私章,赫然是蜀郡都尉的徽记。
目光扫过信笺的刹那,她脸色骤变,攥着信纸的指节猛地收紧,泛出青白。几乎是瞬间,她霍然起身,提步便往瑞锦阁方向疾走。
福枝见状慌忙捞起桌上的翠玉骨扇,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姐姐还要瞒到何时?”张姣姣的声音裹挟着怒意撞进花厅。
禾穗方欲屈膝告退,见她攥着信笺直冲而来,忙侧身挡在董婉身前,掌心下意识护住小腹。
张姣姣虽怒目圆睁,到底瞥见禾穗隆起的腹部,嫌恶地剜了她一眼,却收住脚步退后半步,转脸望向董婉时已敛去三分火气:“姐姐是否该给妹妹一个说法。”说罢抖开信笺。
青岚见董婉抬眸示意,上前接过信笺。
董婉快速扫过字迹,忽而抬眼看向张姣姣,又迅速转向青岚沉声道:“先扶阿穗回院,路上仔细着些。”
“姐姐......”禾穗喉头哽着未出口的话,望着董婉不容置喙的眼神,终是敛衽行礼,由春桃搀扶着退了出去。
廊下细雨如丝,禾穗扶着雕花栏杆缓行,脑海里反复回放张姣姣的模样,她入府时原是何等明艳张扬,家世显赫却从无骄矜之气,何曾像今日这般怒目圆睁,连声音都带着裂帛般的锐响?
先是端王妃蹊跷的头风,再是董婉骤然的憔悴,如今连张姣姣都持着密信逼问......
禾穗抚着突突跳动的心口,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世人惧的从来不是已知的惊涛骇浪,而是如这雨雾般弥漫开来的未知。
“出了这等事,姐姐竟还能这般镇定?”张姣姣唇角勾起抹讥诮,“我倒想问问,世子在姐姐心里究竟算什么?”
“侧妃僭越了!”董婉就着青岚的手站起身,见她眼眶泛红的焦急模样,又压下怒意沉声道:“世子只是暂时行踪不明,外面风风雨雨,府里更该稳住才是!”
“世子是遇刺了!至今生死未卜!”张姣姣猛地扬高声音,发间赤金步摇因激动而剧烈晃动,撞得鬓边珠花簌簌作响。
“世子身侧有玄甲卫亲护......”
不待董婉说完,张姣姣厉声打断道:“若玄甲卫当真顶用,世子怎会在琼石谷遭伏?”
董婉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只觉一阵眩晕袭来。青岚慌忙扶着她的手肘,小心将她搀回榻上。
“妹妹想要如何呢?”她声线微颤,却仍强撑着直视对方。
“即刻禀明圣上,从附近卫所调派兵马!”张姣姣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不信如此还寻不出来世子踪迹。”
“以什么名目呢?”董婉轻咳两声,“单只端王世子的身份,恐怕是不足以如此劳师动众。”
“怎么就不行?”张姣姣向前疾走两步,“世子南下明着是巡查盐引,可那些黑了心肝的盐枭,哪回不是拿百姓血汗填私囊?如今怕东窗事发,竟连钦差都敢劫杀。若不请圣上派兵清剿,难不成要等他们杀进京城吗?”
“住口!”董婉拍案而起,身形晃了晃,她喘着气指向张姣姣身侧的侍女,“福枝,你家侧妃累了,说话失了分寸,还不扶她回去歇着!”
说罢转向青岚道:“去告诉门房,紧闭府门,只许采买仆从进出,便是采买物件,也要逐人逐物核查清楚,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张姣姣看着她刻意抬高的声调,怎会不知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气得指尖发抖,既恨她自己不作为便罢了,还试图阻止自己向外求助。
世子待她向来温和纵容,恍然间忆起上次世子回来,他指尖蹭过她鬓边碎发,语气温柔得能揉化春水:“娇娇如今正是最好的年岁,往后我多来你院里坐坐,也好让你有个孩子作伴。”
他也知道她喜欢孩子,才特意说了这番话。她贪恋与他对坐品茗时的言笑晏晏,或是并立窗前论及书画的投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