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地震,一场天灾,会死多少人?
答案是二十三万。
在这场人与自然的抗争中,大郑付出了二十三万条生命的代价。这还只是统计出来的,还有没被统计出来的、下落不明不能确报的,以及上百万人口的家园毁坏、财产清零、流离失所。
出现一个问题,就会衍生出更多的问题。
春耕的重要时节被耽误了。洛阳府、开封府、东昌府和睢阳府都是平原,也是重要的粮食产区。
这一场洪水下来,今年基本废了。
对于新生的大郑来说,刚开年就收到如此惊喜的大礼包,不亚于穿越投胎、哇哇哭着落地,结果却发现自己躺在厕所坑里,一个精神小妹冷漠的看了自己一眼,扶着门跑了。
而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是哪个黄毛。
天崩开局。
君王的威严、朝廷的正统性都受到了严峻挑战。民间许多阴谋势力抬头,蛊惑百姓视听;盗贼四起、打家劫舍趁乱抢夺粮食财物;唐国大举入侵,蜀国、李遗景、孙芝、草原诸部甚至是苟延残喘在辽东的应开疆,都在磨刀霍霍,相机而动。
凌晨不知道老文现在心情如何,反正要是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早就心态崩了。老子要去西域,这烂摊子爱谁谁。
皇帝不好当,打个农药都有人绝望到失去信心,不断发起投降。眼下这种局面,每天八百个奏折等着你批复,每一个都是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一旦处理不好,立刻就是烽烟百里的要命局面。
十万火急的报告,每天源源不断的从全国各地送入京城。不止是皇帝,中书门下的老头子们、六部尚书以及二把手、三把手全都住在官衙,别说回家了,就连吃饭上厕所都得跑步前进。
稍微迟慢一点,后果只会更加的棘手和头疼。
那能不能偷懒呢?
答案是能,皇帝会让你和你的全家好好休息,再也不用忍受这种人间苦累。
如果皇帝不出手,各地正在挨饿受冻、无家可归的百姓们也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点不用怀疑,包的。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尽管户部已经提前购买了大量药材,调遣了近万名医师、郎中、甚至还有赤脚大仙和兽医,但依然人手不够。
死亡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老文最近心情很差,听说在皇宫里因为小事打杀了几个太监宫女,还骂了两个昭仪,幽禁了一个宝林,可见心情有多糟糕。
但是在前朝,他还是要克制好自己的情绪,安抚好臣子们。勉励他们一定要鼓舞精神,绝对不能失去信心,轻言放弃,人浮于事。
朝臣们也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个个都是尽心竭力,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挑战老文的耐心,就连一向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林济远,也罕见的沉默起来。
民间的事纷乱杂扰,庙堂的事更是形势严峻。
中原地区的乡军兵马现在都下放到各府、州、郡、县,既是帮忙救灾救民,也是监督和防范歹人作祟,以免出现更大的乱子。
眼下河北、关中的势力在朝堂之中占据了主动权,中原势力的臣子们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原本是顶流的江淮士族,现在也成了弟中弟。单凭他们自己,是抗衡不了唐国大军的。
如果大郑失去江淮,他们也将失去上桌的资格。
朝堂里的萝卜坑就这么些,已经出现了多次人员变更。老文要从大局考虑,对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只能隐忍默许。
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中原和江淮的代表人太子势力渐弱,河北支持的赵王一时风头无两。
好在关中的领头羊秦王站队太子,不然会发生什么,真的很难想象。
皇帝都能换,就更别说太子了,易储并不是没有可能。
比老文压力更大的是王臣鹤。
青徐地区的十万人马都在他的手中,看似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实则压力山大、夙夜难寐。
他必须要击败温茂,这件事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胜,四周宵小就不敢轻举妄动,大郑就有时间来解决水患及其衍生问题,为百姓们重建家园、调拨粮草、物资来抹平这道伤疤,解决眼下的麻烦。
败,唐国北上中原,孟玄、李遗景也会兵入关中,孙芝会三出壶关,应开疆和草原人也会卷土重来,大郑内部更是会分崩离析。
天下,系于一身。
不知道王臣鹤会不会怀念当初在临颍街头风雪中卖画的日子,穷是穷了点,但至少肩上没有千钧重担。
但是,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
如果能将温茂这样的当世名将给摁回去,王臣鹤将会成为整个大郑的国之柱石,功名利禄不过是囊中之物,彪炳史书也将顺理成章。
四月底,琅琊郡公王臣鹤率领八万大军抵达寿春,与围困庐州的唐将温茂短兵相接,正式开战!
另外,还有八千蓬莱水师沿着海岸南下,对唐国境内的会稽府、临安府、清泉节度使发动袭击。双方多次在沿海地区爆发激烈战斗,甚至还发生了惨烈的接弦战、撞船战。
籍贯徽州的温茂今年五十四岁,成名已久。早在文训还是江淮节度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老对手了。
凌晨第一次从军的时候,就是他趁着文训立营未稳率兵突袭,致使周军被打的七零八落。也正是因为那次战斗,凌晨才在意外之中救下了文训。
老谋深算,久经沙场,无论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能称得上是当世一流。对于江淮地区的地形、民风、经济、兵力情况了如指掌,老头半辈子都在研究这些东西。
而且他手下的徽州军,真的很能打!
但现在,他面对的不是江淮军的那些老熟人,而是从未有过接触的王臣鹤,还有他手下实力不详的青州军。
温茂没有小瞧对方,而是拿他当文训同一级别的对手来面对。
王臣鹤这辈子,只是时运不济,能力还真不见得弱。他读过很多书,当然也包括兵书,还在卢龙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没有领兵作战,但也见过猪跑,对骑兵作战和城池攻坚有过深入了解。
在平定、统一青州和琅琊的过程中,他已经亲自实操、指挥过山地战、平原战、水战,同样也锻炼出了统兵将领该有的现场指挥经验、调度管理才能、心理抗压能力和态势变化反应。
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
这一战,究竟是纸上谈兵的再现,还是元嘉草草的重演?
庐州城下,鲜血尚未干涸,烟熏火燎的痕迹遍布在高大的城墙和青青的草地。黑色的焦木断在地上,依稀能辨别出是云梯的一部分。
从庐州城头向下望去,两片乌云汇聚在城下,中间空着一片,正好是一箭之隔。
两军阵前,王臣鹤头戴银色盘龙兜鍪、肩披虎头锁甲,胸前黄铜护心镜,腰间牛皮带,一道深绿披风扣着两处锁环,自胸膛两边飞向身后,迎着风烈烈作响。
他的座下,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面覆着薄薄的铁甲片,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偶尔晃一晃脑袋,打个喷鼻,铁蹄踏的地面“哒哒”作响。
在距离王臣鹤不到五米的对面,温茂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平静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棕铜色的头盔上,飞起两道麒麟兽须,盔边是暗红色的纹路装饰,从前胸到后背的灰白色铁甲自成一体,披着和王臣鹤一样的披风,只是颜色是土黄色的。
眉毛白黑混杂,脸上褶皱十分多,苍老的面容、修剪齐整的胡须,个头不高。
但他平静淡然的表情、古井无波的目光、轻拍马脖的悠闲,无一不在透露着危险和压抑的气息。
“臣鹤见过老将军。”
虽然大家都想弄死对方,但礼数还是要到位的。王臣鹤立在马上,右手攥着马鞭,双手抱拳向温茂郑重行礼。
温茂看了一眼后,点着头说道:“你倒是个有家世的,难怪文教言会派你来,看来真有些手段。”
“老将军过奖。唐主坐拥江南鱼米之乡,富贵加身,却不尊上庭,连年兴兵犯我疆境,始终徒劳无功,空费民力,大江两岸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更是趁着中原大灾,命老将军携不义之师,行背信之举。年始来恭贺我主登基,共约言好,不出一旬又背盟毁约,实非君子所为。”
温茂轻哼一声,分不出是冷笑还是生气,徐徐答道:
“文教言小人行径,人神共愤。趁乱窃国,惹的大水冲荡,天命不授奸逆。我主乃是大唐正统,自当扫除魑魅,荡平天下,还于旧都,有何不妥?”
王臣鹤皱着眉头再次抱拳问道:“老将军是非战不可了?”
“哼,你看着也该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问出这种话来?你我近二十万人马挤在这江北之地,难道是来喝酒叙旧的?”
顿了顿后,温茂抬起眸子看向王臣鹤,眼中迸发出一道精光:
“小子,你还太嫩,不是老夫的对手。识相的话就回你的关东去,待老夫灭了文教言,饮马黄河,再收拾你。若要率众归附,老夫亦是欢迎,必向陛下保举,也不失封侯拜相,万古流芳。”
王臣鹤放下了手臂,摇着头说道:“既然老将军执意要战,那臣鹤也只好舍命奉陪了。臣鹤还有一言,望老将军信听:
天下战乱已久,人心思定,唐主此举,是违人心。况且,中原人杰地灵,纵使臣鹤本领不济,被老将军斩于马下,也会有更厉害的人物接替在下,与老将军对弈江淮。”
温茂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语气平静的说道:“无非就是李继贤、文若之流,不足道也。纵使文训南下亲征,老夫也未必不能生擒伪龙。”
王臣鹤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勒马回阵。
温茂皱起了眉头,没搞懂王臣鹤是什么意思,不过也只是疑惑了一下,继而也调转马头,回到中军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