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的战事结束,百姓一片叫好,朝堂上的苍蝇也少了许多,官府的军队心照不宣将没有编制歇息的军队围住。
“怎么办?”
见苏阳不说话,花赤又问:“要不咱们冲出去?老大怎么都没了动静?”
“他们不会动我们。”
苏阳沉默片刻,微微皱眉:“老大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想要归顺朝廷。”
“真的要招安?”
“招安是最好的选择。”
苏阳手指敲着桌面:“现在就剩北边了,咱们要是不被招安,只能跟北边一样,我们看似人多,实则是孤军。”
“朝廷之所以是朝廷,不是因为立在那,而是因为镇在那,钱粮,器械,壮丁,牲口,自古以来就没有单独的势力能与朝廷争锋,这就是朝廷的底气。”
“如果有,那必然是谋逆大罪,朝廷也不会再想着招安,反而会举全国之力。”
“而打仗,归根结底,打的就是这些,不是来几个厉害的人,懂得些许兵法,大家不怕死就能赢的。”
“咱们的东西没了,要想办法去补,一旦没补上,不用别人打,有点良心的自己散,没良心的割了你的头,往朝堂上一扔,高官厚禄。”
“朝廷的东西没了,开库房就是,贴张告示,就有大批的人会去从军,他们能耗几年,甚至十几年,谁又能耗得过他们?”
花赤皱着眉:闷闷地说:“说句难听的话,回了朝廷,朝廷会重用老大吗?上头那帮傻子,能放过他吗?能放过我们吗?我不甘心啊!”
他说着,开始愤愤不平:“说实话,那姓黄的虽然做的不地道,可有些话也真没错,我们活得好好的,凭啥要去给朝廷当牛做马?叫我说,这样的破朝廷真的该亡了才好!”
“这是他的事儿,咱们拦不住。”苏阳看着花赤:“其实,咱们和他不是一路人,他原本就是天潢贵胄,他想回去,他就能回去。”
“他几张纸,就能叫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
“他几句话,就能让秦老将军冒着死罪给他调兵。”
“他往那里一站,那么多官兵就眼巴巴看着,围了这么多天,你见他们谁动了一下?\"
“他现在就算是出去砍人,也没人会跟他动手,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他为什么要继续打,打着好玩吗?”
“可俗话说得好。卸磨杀驴,朝廷什么事干不出来?他回去了,被收了兵权,不就得让人砍吗?咱们何必呢?”
花赤道:“要不咱们去劝劝他呗,你劝得动。你跟他说清利害关系,再不济咱们找见黄袍子,太祖就是这么干的,老大会打仗,还能让那么多人服他,只要他喊一嗓子,跟他的人就更多了,到时候恐怕秦老将军也过来了,老大当皇帝,一定比那子书家好。”
“你就别做梦了。”
苏阳给自己倒了杯水:“太祖能成,是因为当时武人当道,是因为安朝世宗去的早,小皇帝镇不住。”
花赤道:“朝廷里的小皇帝难道就能镇得住吗?不如反了他娘的,自己做江山。”
苏阳喝了口水:“太祖能成,是因为当时天下大乱,因为之前大兴玄宗,“国泰民安”年间的“安宁之乱”。”
“有人开了头,那些有粮有兵的,自己也跟着造反了,再后来更了不得,手里有兵就能当皇帝,你手里有兵不想当皇帝,那就杀了你,带着你的人头换个人当皇帝。”
“现在不行了,都得听上面的,给你兵你就是将,不给就能直接收回去,粮草俸禄,都得他们说了算,喊两句号子不给饭吃,谁会跟我们?”
“老大能搬得动这么多人,说到底还是上面做的太过了,大家已经不信朝廷了。”
“可要是让老大造反,朝廷就不会只是围着了,那个姓黄的造反倒是帮了咱们一把,咱们现在都算忠心耿耿。”
“老大不是能弄很多粮草吗?”花赤问道:“说不定可以试一试,拼一把。”
苏阳无奈道:“我都说了,朝廷是朝廷,不是因为立在那儿,而是因为镇在那儿,只要还在大景境内,还在朝廷的地盘上,绝对没有任何势力能跟朝廷比钱粮,器械,壮丁,牲口,怎么拼?”
花赤不说话。
“再者,就算咱们继续反,又能怎么样?”
苏阳继续道:“老大之前不是当众说过了,大景不能乱。我们继续跟朝廷打,莫说同归于尽,最多全部剿灭。”
“他就是知道,所以才有被招安的心思,咱们这边打的越起劲,对面就越高兴。”
“况且,老大拿的那些粮食都不是白来的,你以为就咱们对朝廷有意见啊,老大肯定是跟那些人做了交易。”
“那些人精明,算账算得门清,怎么可能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苏阳看着花赤,沉默片刻问道:“所以如果他真的回了朝廷,你会怎么样?”
“憋屈。”
“是啊,憋屈。”
苏阳闷闷道:“可有些人,一生都很憋屈啊。”
“你真是秀才吗?”
苏阳道:“我是进士。”
“那我还是状元呢。”
“花状元真厉害。”
“行了,秀才,走吧,老大今日百宴呢。”
……
“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兄弟,今日找诸位来,就是想和大家聊聊招安的事。”
宴席两侧,坐的都是陆续跟随陈路平的人,本就心事重重,闻听此言多有抗议。
“这样的朝廷,我不降!”
“陈将军,我们愿意跟着你,可你要跟着朝廷,我们实在不能接受。”
“我们的命是贱,可就算再贱,命也是我们自己的。”
这里头有作奸犯科者,有被逼为贼者,也有熬不住赋税徭役,晃荡成流氓的人。
作奸犯科者若是能免了罪,自然没什么意见,流氓有了地,有了房子,也能安守本分过,可唯独被逼良为贼的,必是和朝廷有解不开的怨。
陈路平披甲坐于主位:“我知道,你们多少都有怨气,可如今北边还在打仗,半壁江山也没了,朝廷的军队也在附近,只要我们动,就是万劫不复,生灵涂炭。”
“陈将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愿意跟着你干,哪怕是死了也没事儿。”
“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样的烂天烂地烂朝廷不值得,咱们反了又如何!”
“你们喜欢打仗吗?”
众人神色各异,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一句多么欢喜。
寻常人家,谁不想要快快活活过日子?谁不想要安安乐乐余生呢?
只有那些不食人间烟火,对战争一无所知的高贵蠢货们,才会期盼狼烟遍地,幻想着气吞万里如虎,霸业宏图。
或许只有等那些蠢货们上过战场,见过这世间真正的地域,才会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豪气冲天的将军,而是脚下令人悲极作呕万骨。
“男儿就该打打杀杀!”
“我们愿意跟着将军干!”
“与其被招安,不如杀个痛快!”
这些说话的人多么欢喜打仗是假,只是人生琐碎,总有不甘,多是心中难平。
“我们不喜欢打。\"
“能安生也好。”
陈路平看了看这些人:“是啊,很多人不怕死,可能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死?如果北边打过来,不论是朝廷,还是我们,谁也落不得好。”
“其实,我一开始不想造反,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你们其实和我一样,不是生来就想造反,更没人生来就杀人如麻。”
“我不想我们的国家在乱下去,我们的刀不该挥向自己的手足同胞,所以,无论是个人恩怨,还是大势所趋,北招才是我们永远的敌人。”
不少人脸色却越发难看,这一大堆的破道理固然有理,可他陈路平回去之后就是荣华富贵,而他们,该生不如死,还是生不如死。
“可我们不想归朝廷。”
“对啊,不能打,干脆战快山头,与世隔绝算了。”
“就是就是。”
北招固然可恨,可这朝廷,的确好不到哪里去。
“等此事了了,你们会分到自己的田地,房屋,另外,十年不服徭役,无赋税,春耕秋收,过过安生日子。”
“老大说啥就是啥!”
“老大我们都听你的!”
“老大说怎么就怎么做!”
听了这话,有些人的嘴咧到耳后根了,就如陈路平所说,没人生来就杀人如麻,能好好过日子,谁会去瞎折腾?
“打仗有什么好。”
“这破仗谁爱打谁打。”
“对,老子要回家。”
“谁赞成,谁反对?”
“我赞成!”
“我也赞成!”
“好,兄弟们痛快。”
陈路平举碗相敬:“今日我与诸位,不醉不归!”
“干了!”
……
“圣旨到!”
次日,军营的空地上,陈路平戴甲拱手道:“甲胄在身,不宜行礼。”
“陈将军不必多礼。”
钦差武连点点头,开始宣读圣旨:“受命于天,福泽四海,景盛永兴,千秋不朽,大景皇帝制曰:蛮招暴虐,苍穹无光,山河蒙难,民不念声,黄国栋,云燕等贼,人性泯灭,通敌叛国,助招霍景,欲坏社稷, 其罪十恶不赦。”
“国家危难之际,幸有陈路平身先士卒,率众豪杰与朝廷共擒逆贼,使社稷危而复安,免生灵涂炭之祸。”
“此耿耿忠心,日月可表,朕心甚慰,今任尔为太子少师,凌云郡安抚使,武德大将军,朝文大夫,麾下军卒赐旗“平安”,另有封赏。”
众军士听着,无不羡慕欢喜,这得是多大的官啊?
唯有陈路平知道,除了安抚使,其余皆是虚职。
“臣,领旨谢恩。”
眼前人微微弯腰,伸手接旨,显然不合礼数,钦差忍不住咳嗽一下,老人直起腰,放下手,殷殷关切:“敢问钦差,可是身体不适?”
“……”
若说眼前人不懂规矩,打死他都不信,可这样接圣旨,指不定日后要落人口舌。
他长了眨眼,那人却无动于衷,这时他才忽然想起临行前,老爷子说的话:“朝廷让你送圣旨,你就送圣旨。”
于是便将圣旨递到他手上:“多谢将军关怀,我身体并无不适,只是嗓子卡了。”
陈路平接过圣旨,道了句:“钦差记得多喝热水。”
武连笑道:“自然。”
一面大旗被扛过来,黑边橘底,上写“平安”二字。
旁边有人将圣旨收好,陈路平抽刀而出:“将士们,北招仍在犯边,我们当如何?”
“列阵向北!”
这一次,被称作是将军的人终于是将军,将士们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吼出声来。
武连满眼崇拜,那人却已走到牵过来的马旁边,翻身上了马,领着早已准备就绪的将士们向南而去。
……
建平无凭,传信钟曰:“有贼反,来兵。”钟不疑,遂调兵万余,令将奔怀城,又奏德宗曰:“臣无愿做保,陈忠也,陛下明鉴。”
十二月冬,云燕,黄国栋反,随叛者四万余,乱各地,黄国栋亲领六千余攻怀城,与内应谋,欲毁粮,助招。
建平领众与官军围歼叛贼,斩首过半,余下皆降,云黄败,乱皆平,受招安,又南会钟,二年秋,招退。
——选自《景史:陈建平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