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秋意渐浓,肃杀之气却并非来自时节,而是源于北方那遮天蔽日的阴影。
新野县衙后堂,充作临时议事厅的房间内,灯火如豆,挣扎着驱散愈发浓重的夜色,却也映照得每个人的脸庞晦暗不明,如同此刻压在心头的沉重阴云。
我刚刚结束了与元直在密室中的紧急商议
——那关乎我们真正核心存续的“双轨计划”的最后敲定。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试图侵蚀我的意志,但更强烈的紧迫感和决断后的冷静,支撑着我站在这里,面对这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公开议事。
主公刘备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往日温和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忧虑与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玄色深衣,似乎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气氛,褶皱间仿佛都凝固着焦虑。
云长侍立在主公左侧,丹凤眼微闭,手抚长髯,面色凝重如铁,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但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翼德则站在右侧,环眼圆睁,焦躁地踱着小步,蒲扇般的大手几次握紧腰间的佩剑,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与敌人拼命,却又被这无形的压力束缚在原地,只能发出压抑的鼻息声。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最终落在与我并肩而立的两位同僚身上。
孔明,这位新任的军师中郎将,身姿挺拔,羽扇轻摇,脸上依旧是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只是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显然也清楚,新野的局面已经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
而元直,徐庶,我最信任的伙伴,也是唯一完全知晓我全盘计划的人。
他站在我身侧略后半步的位置,神色沉静,微微低垂的眼睑掩盖了他复杂的心绪。
我知道,他此刻承受的压力绝不比我小,既要配合我完成这场“明线”的布局,又要时刻准备启动那条维系着我们真正未来的“暗线”。
议事厅的门窗紧闭,将外面的风声雨声隔绝了大半,但那隐隐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啸,却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木与潮湿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兵戈将近的铁锈味。
“子明,”主公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让你久等了。襄阳那边……可有最终的消息了?”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希冀,又带着一丝恐惧,复杂地投向我。
我知道,这最后一丝侥幸,即将被我亲手掐灭。
深吸一口气,我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整理好那些经过筛选、足以达成目的却又不会暴露核心秘密的情报,上前一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启禀主公,就在半个时辰前,玄……我们的斥候冒死送回了最终的确认消息。”
我顿了顿,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襄阳,已彻底落入蔡瑁、张允之手。”
话音未落,翼德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怒喝道:
“蔡瑁竖子!张允匹夫!安敢如此!”
主公的身子微微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云长闭着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沉默,只是周身的气息更加冰冷了几分。
孔明轻叹一声,羽扇停顿在胸前。
元直则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理会翼德的怒火,继续冷酷地陈述事实:
“不仅如此,刘琮公子……已然在蔡瑁等人的胁迫下,决定……”
我稍作停顿,加重了语气,“开城,降曹!”
“什么?!”这一次,连主公也失声惊呼,猛地站起身来,脸上血色尽褪,“琮儿他……他怎能……”
“主公!”我加重了语气,打断了他的话,
“事已至此,追究缘由已无意义。关键在于,襄阳已降,我军最后一丝指望也已断绝!更重要的是……”
我的目光扫过众人,清晰地吐出更坏的消息:
“根据我们截获的部分曹军塘报和斥候的交叉印证,曹操此次南征,号称八十三万大军虽有夸大,但其主力部队,至少在二十万以上!
其先锋部队,由曹仁、曹纯统帅的虎豹骑精锐,最迟明日午后,便可抵达新野城外!”
“虎豹骑?!”张飞再次低吼,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来得好!俺去会会他们!”
“翼德,不得鲁莽!”刘备厉声喝止,但声音中却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颓然坐回椅中,双手掩面,痛苦地低吟:“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啊!”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浇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襄阳已降,意味着后路被彻底堵死;
曹操主力将至,意味着前方是无法抗衡的滔天巨浪。
新野这座小城,如同狂风恶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彻底吞噬。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些情报,早在玄镜台的精密运作下,被我一一掌握。
此刻选择性地抛出,就是要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打碎,将所有人都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
只有当所有人都认识到,留下就是死路一条时,我的撤退计划,才有可能顺利推行。
尤其是,那个需要刘备点头的,“明线”计划。
“主公,”我再次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云长,翼德,孔明,元直。诸位,事到如今,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我的目光坚定地迎上主公抬起的、布满血丝的双眼:
“立刻放弃新野、樊城,全军南撤!否则,不出三日,我等必将全军覆没,玉石俱焚!”
话语掷地有声,在死寂的议事厅中回荡。
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如何说服这位“仁德”的主公,在撤退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配合我的“双轨”部署,将是我们接下来面临的最大难题。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