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四月初三,黎明前的黑暗仍沉甸甸地压在北直隶真定府。浓厚的晨雾宛如一层不透光的灰色幕布,将整个府城笼罩其中,街头巷尾都弥漫着湿冷的气息。
赵县令身着厚重的狐裘,紧裹着身子,站在县衙门口,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结。师爷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手中捧着「正德炉」的图纸。那图纸上,炉身上「节能省碳」四个阳刻大字,是御笔亲题,笔锋刚劲有力,仿佛还带着帝王的威严。可炉底那个蜂窝状的孔洞,在这熹微的晨光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恰似火器黑洞洞的炮口,让人心里直发毛。
「大人,」典史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开口,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了雾气中,「乡民们都炸开了锅,说这铁炉是「火德星君」的法器,能通阴阳呢。还有些更邪乎的,」他说着,又凑近了半步,压低声音,仿佛生怕被什么听到,「说这蜂窝眼是锁魂阵,专门吸走人气,要出大事哩。」
赵县令心烦意乱地踢了踢脚边的煤块。这些来自井陉的无烟煤,乌黑发亮,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可如今却无人敢用。自去年冬天,有个猎户不幸因煤毒丢了性命,这事儿就像一阵风,瞬间在民间传开,闹得人心惶惶,谈「煤」色变。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上个月在豹房领受的密旨:「煤炭即国脉」。这几个字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心,让他牙关一咬,狠声道:「去把张明找来,让他第一个装炉,给大伙瞧瞧这东西到底咋用!」
不多时,张明家的土窑外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乡邻。张明,这个因代田法致了富的农户,此时正撸起袖子,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他照着《安全用煤十二则》,将煤块一块一块,稳稳地填入炉中。刹那间,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像是被压抑已久的猛兽,猛地释放出能量,却不见往年那滚滚浓烟。赵县令见状,大步走上前,伸手抓起桌上的湿毛巾,毫不犹豫地凑近炉口。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毛巾,大气都不敢出。只见毛巾在炉口停留片刻,竟依旧洁白如初,未被熏黑分毫。「都看见了没?」赵县令猛地转身,对着众人高声喊道,「这炉子烟囱通后墙,碳毒都顺着走得干干净净,不会害人!」
可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去年王二黑就是用了新铁炉才咽气的!」赵县令循声望去,见是士绅李员外的护院,正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赵县令心中一沉,却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那本《农工百问》,高高举起,大声说道:「此书乃杨慎大人作序,内载「煤炭燃尽无浊烟」之法。若再有妄言者,以「祸乱新政」论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工器院的匠人们有条不紊地挨家挨户安装铁炉。一个年轻匠人,正专心摆弄着铁炉,却不慎被炉壁烫到,「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下意识地骂骂咧咧,顺手掏出随身带的磁石,那原本是用来检测炉体含铁量的工具。可这一幕被乡民们瞧见,瞬间就变了味,误以为这磁石是什么「驱邪法宝」。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傍晚时分,竟有妇人抱着孩子,神色匆匆地赶来,求匠人给「磁石开光」,一时间,现场乱成了一团。
戌时,夜幕完全笼罩了真定府。赵县令坐在县衙的书房里,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他在账本上认真地记下今日安装数:「第三保,三十七户」。烛火昏黄的光影下,炉身的「节能省碳」四字泛着幽光,与他腰间的匠官腰牌相映,仿佛在诉说着这场变革的使命。
忽然,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驿卒一路疾驰,送来急报:井陉煤矿发现佛郎机人绘制的矿脉图。赵县令猛地站起,动作太大,一下子碰倒了桌上的煤灯。黑色的煤烟在墙上投出诡异的影子,恰似蜂窝煤炉的孔洞,张牙舞爪,让人不寒而栗。他想起白天看见的匠人工装上的「工」字纹,想起张明安装铁炉时哼的那首俚曲,心中猛地一震,忽然意识到这场由煤火掀起的变革,远比代田法更具颠覆性。当农户们习惯了铁炉带来的温暖,是否还会相信「火德星君」的传说?而那些在煤烟中若隐若现的佛郎机间谍,又将在这场能源革命中扮演何种角色?
夜风呼啸着卷着煤屑,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扑在赵县令的脸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的算盘,手指在算珠上轻轻滑动,算珠在掌心缓缓排出「危」字。可就在这时,他却听见远处传来铁器锻造的声音——那是张明在用蜂窝煤炉的余温锻打农具。那有节奏的锤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或许,在士绅的诅咒与匠人的锤音之间,大明的国脉正悄悄转向另一条轨道,而这轨道的尽头,是未知的挑战,还是崭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