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验室出来,韩景渊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回东宫的马车上,他紧紧搂着谢兰台,却始终一言不发。
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枷锁禁锢在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马车停在东宫门前,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谢兰台安静地靠在他怀中,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
大爱无疆给她展示的那些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视频里的韩景渊一身玄衣,短发利落,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总是被众人簇拥,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威严。
而最令她在意的,是那个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短发女子。
那姑娘明眸皓齿,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无论在家中还是实验室,都与韩景渊形影不离。
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兰台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心下突然很好奇:
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子,是否是他念念不忘的牵挂?
实验室里封存着那么多精英的记忆芯片,会不会有一天,那个女子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想到这里,谢兰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若真有那一天,韩景渊会不会和人家旧情复燃?
如此这般,她越想越乱。
越乱心就越纠结。
最后,她想到的是什么:自己嫁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萧临,还是韩景渊?
“咦,到家了?”
韩景渊终于回过神。
“嗯。到了!”
谢兰台也回头,看韩景渊的眼神透着古怪。
直勾勾盯着,是那种要将他看穿的灼灼眼神。
韩景渊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而是先下了车,再扶她落地,而后牵着她回正院。
等到了正院,看她还在看自己,便问:
“这么看我干什么?不认得了?”
“我刚刚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他顺着她的语气问道。
“你到底是萧临,还是一万年前的韩景渊?”
谢兰台眸光微动,贝齿轻咬朱唇,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衬得她神色愈发认真。
韩景渊眸光一动:“那你的结论是……”
“思来想去,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声音清越,字字分明,“你生在大乾,长在这纷扰红尘,历经着这世间最真实的淬炼。所以,从始至终,你都是萧临,而非什么韩景渊。”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要用这样的笃定斩断他与那个万年之前的联系。
一顿之后,她又补充道:
“只不过你正好承袭了韩景渊的记忆,这才成就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萧临。但本质上,你与那个万年前的韩景渊毫无瓜葛。”
“我这样想,可对?”
这番话让韩景渊眸中精光暴涨。
他没有立即作答,只是深深凝视着她,似要将她的身影烙进眼底。
良久,他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谢兰台猝不及防,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怎么了?”她轻声问,“我说错什么了?”
“不,你说得太对了。”
韩景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几分醍醐灌顶的明悟:
“这句话,正好解了我的心结。”
他稍稍松开她,灯笼的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点燃了万千星辰。
谢兰台仰头望他,只见他眉宇间的郁结已然舒展。
“回来的路上,我也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
他低声道,“自三岁起,韩景渊的记忆就在我脑海中苏醒。从那时起,我便认定自己就是韩景渊,并一直在用那些记忆中的认知来审视这个世界。”
夜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袂。
韩景渊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几分恍惚:“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场荒诞的梦,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醒在此处。
“这些年来,我遍寻古籍,想找到关于穿越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无果。
“直到今日,大爱无疆让我知道:那个世界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当中,不复存在。
“可这种认知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游离在两个时代之间,找不到归属感。”
谢兰台安静地听着,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
随即她轻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韩景渊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拨云见月,亮堂极了:
“现在我豁然开朗了。
“从前我认定自己是现代人,实则是被那些庞杂的记忆所惑。它们让我误以为自己穿越在古代,而真相是……”
他以指尖轻抚她脸颊:“我就是一个被灌注了‘远古记忆’的当代人,正因融合了这段记忆,我才得以用更犀利的目光审视这世间万象。”
“譬如我深知当下这个时代,较之记忆中的世界确实落后专制。但转念想来,每个时代都有其局限。特权阶级亘古有之,蒙昧众生亦非今时独有。”
“如此想来,活在当下亦无不可。每个时代都有等级之分,人人都需拼搏才能立足。纵使在科技昌明的时代,人生同样充满各种求而不得。”
“无论是当下还是万年之前,人生终究是一场修行。实现自我价值,方不负此生。”
他执起她的柔荑,在掌心印下一吻:
“兰台,你说的极是,我从来不是韩景渊,而是拥有韩景渊记忆的萧临。
“那些记忆只是我识海中的珍宝,可善加利用,却不是我实际意义上的人生经历。
“我真正的人生,是这二十余载的点点滴滴:生于玉京钟鸣鼎食之家,历经东宫变故,尝尽世态炎凉,最终在沙场上杀出一条血路。
“我的人生,本就是一部在挫折中奋起的成长史。韩景渊的记忆,不过是为我平添了几分对抗命运的精神铠甲。
“最重要的是:在萧临的世界里,是你让他绝处逢了生。
“在遇见你之前,他的生命如同将熄的烛火;在遇见你之后,才重获新生。所以,你是萧临生命中的关键变量,让他的未来彻底改变了。”
说到这里,他凝眸望她,眼底的柔情似春水般荡漾开来:“之前你问我,为何迟迟不成亲是吗?”
“嗯。”
她轻声应着,声音软糯如蜜,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努力消化着他话语中的深意。
“我原以为自己是现代人,一心想要回到那个文明世界,不愿在这个时空虚度光阴。更不愿与这世间的女子有任何纠葛。”
这话让谢兰台心头一紧,几乎要脱口问出:包括我在内吗?
“直到与你重逢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纵使穿越千年时空,沦为古人又何妨?浮生不过数十寒暑,能得一心人相守,便是人间至幸。”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从此,你在之处,便是吾心安处;你眸中所映,便是我的归途……”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羊脂玉般的脸颊:“拓跋昭宁,你破了我的心魔。谢谢你。”
说罢,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谢兰台神思恍惚,唯一清晰感知的是,他终于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而他这番剖白,并非是刻意为之的甜言蜜语,而是命运辗转间最透彻的明悟。
他确信自己就是萧临。
他确信萧临迎娶昭宁,是心之所向,情之所钟,定是如此吧?
思绪流转间,她忽然脱口问道:“若有朝一日,视频里那个女子来寻你,你还会觉得娶我是人生大幸吗?”
韩景渊闻言一怔,想起大爱无疆展示的视频中,确实有位女子,是韩景渊曾经的爱人。
记忆中确实浮现出了这样一个身影,但……
他低笑一声,双手捧起她略显紧张的小脸:“那是别人的记忆。在我的记忆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谢兰台,这辈子,我唯一的软肋只有你……”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而下,以从未有过的炽热,封住她的唇瓣。
她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在情潮中沉浮。
迷蒙之际,唯有一个念头清晰可辨:
人生漫漫,未来如何变幻谁也无法预料。但至少此刻,他心中有她,她亦在乎他。
如此,便已足够。
*
翌日,晨光熹微,薄雾如纱。
韩景渊携谢兰台登临府中最高的楼台上。
他用一袭织金云纹的锦毯将二人温柔包裹,将她纤细的身子揽入怀中。
东方既白,朝霞渐染,鎏金般的晨曦为他们的轮廓镀上柔光。
“兰台……”
他在她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间,“往后年年岁岁,我都要陪你看尽人间朝暮。纵使千难万险……”
修长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除非黄土白骨,我定不放手。”
谢兰台仰首望他,杏眸中漾着粼粼波光。
晨风拂起她鬓边青丝,朱唇微启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前世错付薄情郎,满心疮痍,重生一世,原以为此生再难动情。却不曾想,这颗荒芜的心,竟被他种出了十里桃花。
而他亦如是。
曾经九死一生,因她而重获新生。她是照进他生命的一束光,从此与光同行,携手并肩,定要将这锦绣山河,谱写成他们的盛世华章。
“潜之……”
她轻声唤他,指尖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能与你重逢,是我之大幸。”
他低笑一声,额头抵住她的,嗓音微哑:
“嗯,彼此彼此。”
相视一笑间,霞光万丈,天地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