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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县的初夏总是来得迟些。

顾余生蹲在花田里,指尖拂过一朵刚绽开的雪灵花。

淡蓝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像谁遗落的泪滴。

他小心避开茎秆上的尖刺,这花儿娇贵得很,稍不留神就会萎谢——就像某些再也留不住的东西。

”公子!主母的车驾到县衙了!“书童阿墨跌跌撞撞跑来,惊飞了几只采蜜的凤尾蝶。

顾余生手腕一颤,花茎上的尖刺扎进指腹。他望着渗出的血珠,忽然想起三年前穆玲珑出嫁那日,婚服上的金线也是这样刺眼。

\"备好茶了么?”他起身掸了掸青衫下摆,竹篮里的雪灵花还带着田间清气。

阿墨急得跺脚:\"可镇北侯也跟着...\"

\"雪灵花要配山泉水。\"顾余生打断他,眼角泪痣在阳光下像粒墨玉,\"去把去年埋在梅树下的那坛取来。\"

县衙前的青石板路被铁蹄踏得铮铮作响。

顾余生站在朱漆剥落的大门外,看着玄甲铁骑如黑云般压来。

为首那匹乌云踏雪上,银甲女将的红色披风猎猎飞扬,像面染血的旗。

\"玲珑。\"顾余生向前两步,竹篮里的花朵微微颤动,\"你看,雪灵花我种活...\"

\"顾余生。\"穆玲珑翻身下马,铠甲碰撞声清脆冷冽。

她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北境风霜磨砺过的脸,\"我们和离吧。\"

一阵风过,篮中雪灵花瓣簌簌飘落几片。

顾余生望着妻子眉骨新增的疤痕,那里本该戴着他送的珍珠花钿。

他忽然发现,自己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的眼睛了——三年前出嫁时,她明明只到他肩膀。

\"先进来喝杯茶吧。\"他转身时青衫荡起涟漪,\"今年花期早,正好...\"

\"你听不懂吗?\"穆玲珑\"锵\"地拔出冰魄剑,剑尖挑飞竹篮。

雪灵花漫天纷飞,落在她铠甲上瞬间枯萎,\"我要和离!\"

蓝花瓣雨簌簌落在顾余生肩头。

他弯腰拾起空篮,发现剑锋在篮底刻出一道新痕——与原先七道旧痕并列。

那年,穆玲珑离开时也是这样用剑挑落他精心准备的及笄礼。

\"北境的伤...还疼么?“他伸手想碰她左臂那道箭伤,却被玄铁护腕格开。

金属相撞的脆响里,他听见云琅的佩刀在鞘中轻颤。

穆玲珑冷笑:”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去年大雪封山,云琅哥背着我走了三十里。\"

她突然扯开领甲,露出锁骨下狰狞的刀疤,\"这是为他挡的!我们在狼群里过夜,在冰河下接吻——顾余生,你配吗?\"

每句话都像淬毒的箭。

顾余生望着那道疤,想起三年前她在这里被毒蛇咬伤,是自己吸出毒血,守了三天三夜。

当时少女攥着他衣袖说:\"余生哥哥,我害怕。\"

现在她说不怕了。

\"进屋说吧。“顾余生看向始终沉默的云琅。

镇北侯玄甲上沾着枯萎的花瓣,面甲下的眼睛像两口古井。

顾余生忽然笑了:”侯爷的伤倒是好了。\"

云琅身形微震。

三年前冬猎,他确实在青云县后山\"意外\"坠马。

当时顾余生踏雪而来,用雪灵花汁为他止血。

花厅里,顾余生慢条斯理地烫着茶具。

泉水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雪灵花在青瓷盏里舒展。

\"这是最后的机会。\"穆玲珑将和离书拍在案上,震得茶针跳起,\"签了它,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我已经向陛下以军功换取和离了。”

顾余生注视着水中沉浮的花朵。

多像那年元初节,穆玲珑把写着心愿的莲花灯推进河里。

灯纸上墨迹晕开前,他看清了“云琅\"二字。

\"玲珑。\"他推过茶盏,”你记不记得...\"

\"够了!\"穆玲珑掀翻茶案,瓷盏在青砖上摔得粉碎,”每次传讯都说花要开了,你除了摆弄这些花草还会什么?\"

她一把扯下腰间玉佩——顾家祖传的同心佩还给了顾余生,“云琅哥已经在陛下面前请命,三日后...\"

\"三日后庆功宴,也是我与云琅哥的婚期!\"

顾余生蹲下身收拾碎片的手突然停下了。

甚至连指尖被割出血也浑然不觉:“是吗,那恭喜镇北候。”

云琅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甲:\"顾兄,条件你提,我与玲珑是真心相爱的。\"

花厅忽然安静得可怕。

顾余生望着血珠在碎瓷上蜿蜒,想起太医说过,穆玲珑的体质再难有孕。

而云琅嫡子已经三岁,生母至今成谜。

\"我同意和离。“他捡起沾血的同心佩,”但有个条件。\"

穆玲珑警惕地按住剑柄。

\"喝完这杯茶。“顾余生从案几下取出备用的天青釉盏,”用当年你送我的嫁妆茶具。\"

茶水注入盏中的声音像山涧清溪。

穆玲珑望着盏底缓缓绽放的雪灵花,突然想起这是她十四岁那年,从北境雪山上偷来的种子。

当时少年顾余生笑着说:“等花开时,我娶你可好?\"

\"哐当\"一声,茶盏被她重重搁下。

她穆玲珑,已经不是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女了。

\"明日午时,县衙用印,签和离。\"

穆玲珑转身时,披风扫落博古架上的青瓷瓶。

云琅深深看了顾余生一眼,玄铁靴碾过满地花瓣跟了出去。

顾余生独自坐在满地狼藉中。

窗外传来穆玲珑训斥士卒的嗓音,那么生机勃勃。

他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口脂印,忽然从碎片堆里捡起一片瓷——那是穆玲珑摔盏时,被他偷偷调包的真品。

盏底残余的茶汤上,漂浮着一瓣雪灵花。

花芯里,藏着肉眼难辨的银色粉末。

\"魔门的噬心毒...\"顾余生对着阳光眯起眼,“云琅……\"

阿墨慌张跑来:”公子!他们在拆东厢房的喜帐!\"

\"把我书房那匣子兵书送去。“顾余生吹散花瓣,”就说...贺镇北侯新喜。\"

院墙外突然传来欢呼声。

顾余生推开窗,看见穆玲珑正被云琅托上马背。

她银甲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就像三年前,她戴着凤冠回头对他笑的那天一样。

雪灵花田里,最后一批花苞正在烈日下缓缓绽放。

花开了,可顾余生没能等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