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青砖黛瓦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滴水成线,值房内,许延年端坐在紫檀木案几后,手指翻动着京兆尹呈上来的案卷。
窗外雨声淅沥,偶尔有风挟着雨丝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许延年抬手将烛台往案几中央挪了挪,他眉头微蹙,眉心挤出两道细纹,目光如鹰隼般在案卷上逐行扫过,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这是一桩毒杀案。西市绸缎商贾郑德于三日前暴毙家中,其妻林氏与绸缎行周姓商人有染,二人合谋在郑德酒中下毒。案卷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人证物证俱全,连画押供词都按着手印,京兆尹已经拟了斩刑报上来复核。
许延年却觉得有些蹊跷。
他拿起一旁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微凉,带着秋雨般的涩意。
\"周寺正。\"许延年头也不抬地唤道,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到了门外。
很快,周寺正快步进来,宽大的官袍袖口随着拱手行礼的动作微微颤动:\"许少卿有何吩咐?\"他抬眼偷瞄许延年的表情,又迅速垂下眼帘。
\"这桩郑德毒杀案,仵作的验尸记录不全。\"许延年指尖点着案卷某一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食指在纸面上轻轻一压,留下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凹痕,\"只写了'面色青紫,七窍流血',却未记载尸僵程度和腹部变化。\"他抬起眼,\"毒杀案最要紧的就是这些细节,如何能漏?\"
周寺正喉结上下滚动,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袖口:\"回少卿,京兆尹那边的仵作年事已高,近日又染了风寒...\"
\"大理寺重案,岂能因一人之故而草率?\"许延年声音依然平静,嘴角却微微绷紧,下颌线条显得愈发锋利。周寺正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拉扯他的后背。
\"去请裴寺丞来,再派人到京兆尹调取完整的验尸格目。\"许延年说完便重新低头看案卷,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思绪。
周寺正匆匆退下后,许延年又拿起案卷细读。雨水顺着屋檐流淌的声音与纸页翻动声交织在一起,值房内弥漫着墨香与潮湿木头的气息。他时而用指尖轻抚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时而将一缕散落的黑发别回耳后,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与外界隔绝。
案卷记载,郑德死于九月十四日夜,当晚与妻子林氏共进晚膳后突发急症,不及救治便气绝身亡。最关键的证据是在林氏妆奁中搜出一包砒霜,与郑德胃中残留毒物一致。
许延年的目光在\"砒霜\"二字上停留片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翻到林氏的供词,发现供词中林氏承认与周姓商人确有书信往来,却矢口否认有染和下毒,声称那包砒霜不知从何而来。而周姓商人则供认不讳,说砒霜是他给林氏的,但细看供词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受刑后被迫画押。
\"矛盾。\"许延年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指腹感受着紫檀木细腻的纹理。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如同他脑海中不断涌现的疑问。
这时,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大理寺丞裴肃手持一份新卷宗走了进来。裴肃鬓角已见霜白,但步履稳健,官服穿得一丝不苟,连腰间银鱼袋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他眼角细密的皱纹随着严肃的表情更加明显,却透着岁月沉淀的智慧。
\"延年,这是刚从京兆尹调来的完整验尸记录。\"裴肃将卷宗递上,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纸面上留下轻微的摩擦声,\"老朽已粗略看过,确实有些疑点。\"
许延年接过卷宗,迅速浏览起来。新记录详细记载了尸体的状况:尸僵明显,指节蜷曲,腹部胀大呈青黑色,口鼻处有血沫残留。他眉头越皱越紧,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
\"砒霜中毒该是腹内灼烧,呕吐腹泻不止。\"许延年抬头道,\"这记录却写着'腹大如鼓,触之坚硬',与寻常砒霜毒发症状不符。\"他站起身,官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裴肃捋了捋胡须,手指捻着银白的胡须末梢:\"少卿明鉴。老朽当年在刑部时见过几桩砒霜毒杀案,确实少有这般症状。\"他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倒像是...\"
\"像是毒被下在油腻食物中,延缓了发作时间。\"许延年接过话头,修长的手指在关键处一一指过,“再看这里,林氏称自己从未买过砒霜。”
雨声中,两人就案情细节反复推敲。许延年时而起身踱步,时而坐下记录,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克制,仿佛连呼吸都在计算之内。
正当讨论深入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义披着蓑衣站在门口,发梢还滴着水,在青石地板上积成一小滩:\"大人,少夫人今早被褚府请去了,说是褚大人突发心悸之症。\"
许延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面色如常,只是眼神瞬间柔和了一瞬,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知道了。少夫人可带足了药材?\"
\"回大人,少夫人药囊一向齐备。\"许义答道,\"褚府来了两拨人催请,看样子很是着急。\"
许延年点点头,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你回府等着,少夫人回来立刻...\"他话到嘴边顿了顿,改口道:\"让她好生休息,不必等我用午膳。\"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的节奏却泄露了内心的关切。
许义领命退下后,裴肃笑道,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许少卿与夫人新婚燕尔,倒是恩爱。\"
许延年没有接话,只是将案卷重新整理好,但眼角微微舒展的细纹泄露了他内心的柔软。窗外雨声渐密,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望着被雨水洗刷的庭院。雨丝打在他的官袍袖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这案子不能就这么定了。\"片刻后,许延年转身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砒霜用量与症状不符,供词也有矛盾之处。\"他走回案几前,袖口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摇曳,\"裴大人,烦请您亲自去一趟京兆尹大牢,重新提审林氏和周姓商人。我要知道那包砒霜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到了郑德酒中。\"
裴肃拱手应下,银白的胡须随着动作微微颤动:\"老朽这就去办。少卿可要一同前往?\"
许延年摇头,黑发随着动作滑落几缕:\"你与赵主簿一同去,我去证物房看看那包砒霜和装毒酒的器皿。\"他拿起挂在墙上的油纸伞,\"周寺正,带上验尸格目随我一同去。\"
大理寺的证物房位于西侧廨宇,需穿过一个露天庭院。许延年撑伞走在前面,周寺正小跑着跟在后面,官袍下摆很快被雨水打湿。
证物房内阴冷潮湿,架子上整齐摆放着各类案子的证物,每个都贴着标签。掌管证物的老吏见少卿亲至,连忙引他们到新入库的郑德案证物前,枯瘦的手指在木架上微微发抖。
\"这就是那包砒霜。\"老吏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据称是从林氏妆奁暗格中搜出。\"
许延年接过纸包,凑近观察。砒霜呈粉白色,他轻轻嗅了嗅,立即别开脸,眉头紧蹙:\"确是砒霜无疑。\"他转向老吏,目光如炬,\"当晚的食具呢?\"
老吏又取出一个白瓷酒壶,和一个青瓷烫碗:\"这是当晚郑德用过的酒壶,壶中残酒验出有砒霜成分。\"
许延年修长的手指抚过酒壶表面,眉头一皱,指尖停在壶嘴内侧:\"这壶嘴内侧有白色粉末残留。\"他转向周寺正,\"验尸格目上可写了郑德唇边有无灼伤痕迹?\"
周寺正连忙翻看格目,纸页哗哗作响:\"写着'口唇青紫,无破损'。\"
\"奇怪。\"许延年将酒壶对着光线查看,\"若是饮下砒霜毒酒,唇舌必有灼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这壶嘴有砒霜却无灼伤...\"突然,他抬起头,眼中精光暴涨,\"郑德死后,是谁最先发现尸体的?\"
\"是林氏和一名婢女。\"周寺正答道,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据供词称,郑德饮酒后不久就喊腹痛,林氏去请郎中,回来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许延年将汤碗和酒壶放回原处,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架,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去查查郑德家中可有妾室,再问问那婢女,当晚除了林氏还有谁接触过膳食。\"
回到值房时,许延年的官袍下摆已被雨水浸透,但他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案几前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疑点。墨汁在纸上晕开,如同案件迷雾中逐渐清晰的线索:
一、症状与砒霜中毒症状有出入。
二、林氏不吃羊肉却成下毒嫌犯。
三、砒霜来源存疑,周姓商人认罪供词有刑讯痕迹。
四、唇舌无灼伤却验出砒霜,下毒方式存疑。
写完后,他搁下笔,笔杆与砚台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望向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院中的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曳,落叶粘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不知昭阳在褚府如何了,褚遂良的心悸之症可棘手?她总能把最复杂的病症说得简单明了,用药精准如用剑...
\"延年!\"裴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寺丞匆匆进来,官帽上还滴着水,银白的胡须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老朽重审了林氏,有新发现!\"
许延年立刻收敛心神,眼中的柔情瞬间被锐利取代:\"讲。\"
\"林氏坚称那包砒霜不知从何而来,她从未见过。周姓商人翻供了,说之前供词是受刑不过才承认的,他从未给过林氏砒霜。\"裴肃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更重要的是,郑家婢女说当晚柳姨娘曾进过厨房!\"
许延年眼神一凛,瞳孔微微收缩:\"柳姨娘?\"
\"是郑德的妾室。\"裴肃压低声音,胡须随着吐字微微颤动,\"老朽派人查了郑家账目,发现郑德死前三日曾与掌柜赵某激烈争执,似与账目亏空有关。\"
许延年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轻轻晃动,茶水溅出几滴在案卷上:\"这就说得通了。\"他的声音因兴奋而略微提高,\"柳氏与赵某有染,郑德发现账目问题,二人恐事情败露,遂合谋下毒。\"他快步走向门口,官靴踏在地面上溅起水花,\"备马,我要亲自去郑家查问柳氏和赵掌柜!\"
雨中的长安街道行人稀少,许延年骑马疾驰,雨水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刺痛。他的官袍很快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郑家宅院大门紧闭,听闻大理寺少卿亲至,柳氏面色惨白地被带上前来,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
许延年不急着问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对方。雨水从他的官帽边缘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汇成一个小水洼。沉默如无形的压力,终于让柳氏崩溃。
\"大人饶命!\"柳氏跪地哭诉,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都是赵掌柜逼妾身做的...\"
许延年眼神锐利如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瑟发抖的妇人:\"从实招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厅中回荡。
\"赵掌柜做假账被老爷发现,说若不除掉老爷,我们都要完蛋。\"柳氏涕泪横流,妆容糊了一脸,\"他让妾身趁厨娘不备在羊肉汤里下毒,又将砒霜偷偷放入夫人妆奁栽赃...\"
\"砒霜从何而来?\"许延年声音冰冷,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向对方。
\"是...是赵掌柜从药铺买的,说是要做得像夫人与周掌柜合谋...\"柳氏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
许延年立即命人缉拿赵掌柜,同时派人搜查赵某住处,果然搜出购买砒霜的药铺凭据和与柳氏的往来情书。
回到大理寺时,雨势稍缓,天色已近黄昏。许延年立即提审赵掌柜,在铁证面前,赵某不得不认罪伏法。
案件真相大白,妾室柳氏与掌柜赵某合谋,在郑德羊肉汤中下毒,又将砒霜放入林氏妆奁栽赃。他们因账目问题恐事情败露,遂起杀心,企图除掉郑德后嫁祸主母,从而掩盖贪污罪行。
许延年听完汇报,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提笔写下结案陈词,字迹工整如刻:
\"真凶为郑德妾室柳氏与掌柜赵某,合谋毒杀郑德并栽赃主母林氏,意图霸占家产。林氏、周姓商人无罪释放。京兆尹初审草率,险些酿成冤狱,当引以为戒。\"
放下笔,许延年揉了揉眉心,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打圈。一天案牍劳形,此刻他只想知道昭阳是否已平安回府。那褚遂良的心悸之症,想必难不倒她...
\"延年,今日辛苦了。\"裴肃捧着结案文书,由衷赞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若非你明察秋毫,险些枉送两条人命。\"
许延年微微摇头,:\"分内之事。\"他起身整理案卷,手指拂过纸面的动作近乎温柔,\"天色已晚,裴大人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走出大理寺时,长安城已华灯初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街道上的积水映着灯火,许延年翻身上马,向着太傅府的方向驰去,心中想着昭阳今日冒雨出诊,不知可曾受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