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子脸叼起那张人皮,狠狠甩向了半空之中。
李镇正在阻挠那些黑线进入这大娘娘体内,看到这人皮掠来,便双眼一凝,左手微翻。
铜钱剑被打散成几十枚细小铜钱,红线飞扬,铜钱震动,纷纷砸向那张人皮。
癞子脸本身的道行也差不离是定府,但为了用那化脓经,化成了一摊脓汁,这战力也便大降。
他拼力甩出的人皮,却被李镇打散的铜钱剑拦住。
满脸癞子都气得爆裂,愤恨道:
“我家娘娘化蛟,竖子尔敢!!”
癞子脸不由得掏出那本化脓经,人骨似的板片穿成了一本簿子,他掏出来放在眼里,低低念着咒。
却见千里外,一张大马上满脸惊慌的长袍中年从脸开始,大片大片长出癞子,而后炸开,连着身上的衣物都开始腐烂。
几个随从忙上前簇拥,惊道:
“帮主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在盘州刘家还好好的……”
血衣帮的帮主此时浑身长满了癞子,五脏里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低吼一声,
“好不容易找到鬼轿子刘家帮衬……怎么就碰上了这般子事?”
“是谁给老子做了局?”
……
……
癞子脸都惊了。
这化脓经哪怕是在冥府里,都算上乘的本事,可怎对着血衣帮之人无用?!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难道真要坏了娘娘化蛟?!”
癞子脸浑身发寒,整张脸上盖着骨片勾连而成的簿子,心里的恐慌达到了顶峰。
“眼下唯一能处理掉到这定府五脏仙铁把式的,只有娘娘了……”
癞子脸看着半空中,那道欣长的身影,“三甲子苦难……李家人的仇,一定要报之……”
李镇如今阻拦住了那张人皮,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这人皮会对这蛇祟的化劫有帮助。
明明已经到了晨曦时分,可这天色依旧黑得没边,头顶渐渐有了积卷的黑云,格外压抑。
站在雷云下的蛇祟,竖瞳阴冷看了李镇一眼,
“若你乖乖将我相公的人皮送上来,本宫可留你一条生路……若你再执迷不悟下去,休怪本宫无情……”
看着头顶的黑云逼得越来越近,其中还不时有紫黑色的雷蛇滚动,李镇便低低一笑:
“原来是要渡劫,我岂能让你如意!”
李镇从腰间掏出来一只绣花鞋,往旁边一扔,一团白烟渗透而出,渐渐变成一个长发女诡的模样。
“阿霜,把这张皮带走,越远越好。”
“要得要得。”
很久没有派活了,阿霜热情格外高涨。
她捧起那张人皮,罩在了自己身上,化作白烟,往着寨子外跑去。
那大娘娘见状,脸都气黑了,身上不住得冒出烟气。
“本宫化蛟得道,便是断江仙人!你这小小五脏仙,不怕本宫的报复!”
李镇低低一笑:
“你先管好自己吧。”
轰隆——
雷云汇聚,一道紫色雷蛇迅猛砸下,轰然劈在那大娘娘的身上。
李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前世只有在一些小说里头听过什么渡劫,如今真见了一面,当真震撼。
雷蛇乱舞,荡得阴风狂吹,整个寨子都被映得发亮。
李镇退回了院子,重新串好了铜钱剑,面容微有些阴沉。
“没了这张人皮,那蛇祟能化蛟成功麽?”
老秀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便也知道是李镇在向自己问话。
“回盟主……这妖物身死,沉于冥府,便是妖祟,妖祟已非活物,要渡劫何其之难也。
盘州录有言,祟无身无魄无魂无命,白玉京否,无劫之一说。
便是说这妖祟连渡劫的机会都没有……
方才盟主打掉了那张人皮,应该也是杜绝了这妖祟假借生气……
依着老朽看,此蛇祟要渡过劫难,何其之难也,百不存一。”
夜应才在旁边撇了撇嘴:
“诶哟,百不存一,何其难也,真是个老酸儒……”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起码我能帮上盟主的忙,你行么?”
见着老秀才如此笃定的样子,李镇也点了点头,稍稍宽下心来。
他方才阻止了阴灯笼收齐的生气汇聚给那大娘娘,想来应当也与老秀才说得不错了……
这大娘娘如果真是哀牢山那水鬼潭里的老蛟的妹子,真成了断江,实在不好对付。
李镇也从未尝试过与断江仙人交手……
收服了最厉害的鬼祟,也不过是那哀牢山第九洞的洞主,九鬼麻子,定府甲神仙的道行……
一旁的朱老二朱老三,见着老秀才和夜应才如此称呼李镇,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还是看走眼了啊……
都说人不可貌相,谁能知道这样一个年轻后生,会比这老秀才的地位还高呢?
早前听闻过他们是血衣帮,难道这血衣帮,真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高人门派?
于是朱老二先同李镇拱了拱手,和朱老三一块见好。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云吞门朱老二朱老三,在这儿为高人见礼!”
李镇瞥了二人一眼。
这两位也是十足的狠人了,能舍得割脸,刨五脏,十足的狠人。
先前也听那大娘娘嘴里提过一句,说这二人是名门出身,这出门在外,江湖之事,能不交恶就不交恶,李镇也回了个礼。
这面子上的功夫做得差不多了,便听着这寨子外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
李镇也不能管了那半空中渡劫的大娘娘,听到了一些熟人的动静,便也往庄子外走去。
见李镇走后,朱老二轻轻捅了捅老秀才:
“老哥,这位,可是你们血衣帮的帮主?”
老秀才脸色古怪,什么劳什子血衣帮,配给盟主提鞋吗?
便摇头:
“非也,非也。”
说罢,也跟着李镇往庄子外走去。
朱老二和朱老三愣在了原地,兄弟俩眼里都透露出震惊。
“定府五脏仙,还有这么厉害的身法技,都不是血衣帮的帮主?”
朱老三点起之前的烟锅子,深深吸了口气,叹道:
“这血衣帮……该是何等厉害的门派?等从妖窟一行归去,定要让门主去好好结交下。”
朱老二点点头:
“三弟想的周全,走,我们去搜刮一下那些人的尸体。”
……
出了庄子,满寨子里都是血腥味道。
之前阴灯笼滚过了整片寨子,便也等于屠了寨子。
这寨子里的血腥味直冲胸腔,叫人两眼发黑,胸口发闷。
李镇本就是彼世之魂,但早也融入了这方世道。
如今见着满地被肢解、蚕食的尸体,心中却一阵地恍惚。
这些人……
不是门道人,也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
他们只是寨子里,最无辜的寨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个月赚不到一两肉太岁,便是因为这大娘娘要化劫,汲取生人气,这寨子里每一条鲜活的生命,便都成了不可入冥府的孤魂野鬼……
寨子是一条微斜的坡,李镇走得很慢。
脑海里,却多了一些本不会有的画面。
阁楼,庭院,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喊杀声……
一个面色焦急,神色威严的男人,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托付到一对苍老的手里。
“福伯,镇儿就拜托你了。”
那苍老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压抑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
“龛儿,若撑不住,便退之,七门无人性,朝廷更是畜生当道,李家若有你,当还有东山再起之机。”
神色威严,面目停留在黑暗中的男人,缓缓笑道:
“福伯,作为李家仙君,我断然不可能后退半步。
李家遭此劫难,大可能是保不住了……
我若不战死此地,入冥府后,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福伯,你是李家大管事,掌握李家经脉,便拜托你,照顾好镇儿。”
那对苍老的手,接过了襁褓里的婴儿。
李镇的眼里,倒映出恢弘的世界,和一个腰背挺得笔直的老汉。
他想伸手,触摸二人,可却有极其大的阻力,让他困在襁褓之中。
李镇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只成了“呀呀”的哭声。
那腰背挺得笔直的老汉,怜爱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抬起头,看向对面满目威严的男人,笑道:
“李仙君大可安心,我会待镇娃子,跟待亲孙子一样。”
中年人低低一笑,“福伯最靠谱了。”
他伸出手,在李镇的视角里,那张大手轻轻覆盖在自己脸上,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头:
“李家辈有才人出,镇儿,你本名李镇仙,寄我李家宏愿,要做仙碑之中,玉京之君。
福伯虽未入仙君之境,但他有能力将你教得很好……
且记我李家家训……
天下人安哉,天下安哉,桃李不与争,争之亦可疯。
父与贼子战也,儿及冠后,定要超越父。
李家世代为天下人谋幸事,平衡王权,到头来却落得这般惨状……
镇儿,父去也。”
那双大手离开了李镇的脸。
李镇怅然若失,心里说不出的堵。
便见远处,火光弥漫,妖气弥天,鬼祟遍野之地。
一男一女紧紧相依。
“怎么不去与镇儿道别?”
“夫君,我怕我看见了镇儿,就会怕,就会不想死战。”
“你与福伯一起离开,未尝不可。”
“夫君,你我不离不弃,镇儿自有镇儿的命数……
七门不仁,皇权不义,我李家虽失仙碑,但仍能让他们伤筋动骨!”
那男人大笑一声,
“我李家大夫人,当如是也!”
说罢,他手中有弯弓,便摘月为矢,拉满弓,力石万万斤,一箭过,万骨枯。
吞天白光淹没了李镇的视角。
那张苍老的大手,始终抱着自己,从未挪开。
“镇娃子……”
“爷爷带你离开。”
“镇娃子,早晚有一天,你会有能耐,为李家报仇。”
那道苍老声音,虽沙哑低沉,如诡如祟,却在李镇的耳朵里,比春风悦耳。
“镇娃子……”
“镇娃子,快些练本事!”
“镇娃子,今日早食不宜多事,你得辟谷,入登堂。”
“镇娃子,你切记,我并非你亲爷爷,我是李家一介老奴,日后,你万不可称我为爷爷,你乃李家家主,要君临天下之,不可因亲情而有软肋。”
“啪!”
“说了多少遍,你是李家家主!不要哭,收起你的眼泪!李家儿郎无泪可言!”
“镇娃子,哀牢山上,有很多诡祟,他们不会杀你,但会伤你,我已经打了招呼,你去历练之……”
“我在寨子里谋了份差事,他们都叫我半仙儿,嘿嘿,没想到我堂堂李家大管事,竟沦落到乡野先生……”
“东庄的阿黄奶奶送了咱一盘鸡蛋,什么?你这臭小子,怎么敢调侃我?你那阿黄奶奶,给我当孙女儿还差不多……”
“镇娃子,李家的人法注定了李家人短寿。
但每一位李家家主,都会在史书上留下厚重一笔。”
“镇娃子,记住,我为奴,你为主,你是天下之君,不可郁于儿女情长……”
“镇娃子,我好心疼,你从那么凶的地方回来,落了一身的伤……”
“说了多少次,不许叫爷爷……”
“那咱,给你养仙吧!养一尊仙家,平一平镇娃子的命数?”
“……”
“……”
“……”
“镇娃子,你怎么失忆了?”
“镇娃子,你怎么能召出打更仙了?!”
“镇娃子,你……你不记得我了?你的眼神像变了个人……”
“镇娃子,你叫我爷爷?算了……养仙之后,你性情大变,这爷爷,你便叫去吧……”
“镇娃子,过马寨子是咱第二个家,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爷爷。”
“……”
雷风呼啸,振聋发聩。
李镇再回过神,已经走下了这血淋淋的一段坡路。
山脚下是盟里的帮众,正与阿霜在说些什么。
咔哒。
有什么东西拦住了李镇的去路。
一个小小的手臂,只有一截手臂,挡在李镇眼前。
这道壕两边,甚至不少襁褓里的婴儿。
可惜他们没有李长福,他们的生命,也终止在大红轿进寨子的时候。
李镇眼眶微微泛红,却笑出了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父,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天地不仁,我便做这天地。
区区一个蛇祟,敢屠寨杀生,辱我李家,她这劫,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