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的一切都让罗疏不习惯,不论是吃食还是生活作息。
就饮食上,不论荤素皆是甜口。
天将将黑,街市上就没什么人,大多数人早早归家,没有热闹的夜市,叫他说,这里实在太过无趣。
因他先前同肖枭说过,他家老爷子寿宴那日他会去,这会儿就是再耐不住,也走不得,只能在云川暂住下。
这日,肖家老大人寿宴,肖家门前宾客云集,罗疏先去拜见肖家老大人,然后归座到席间。
给肖老大人贺寿的人家不止云川当地的名流,还有夷越各地的权贵,是以,筵席上菜馔的口味还算合罗疏口味,期间,不时有人来敬酒,吃到最后已有几分醉意。
“罗一小厮,把你家主子搀到后园,醉成这样,就别走了。”肖枭说道。
罗一见他家主子没有反对,随即应下,随着肖家下人一道,将人扶到后园的一处院子。
院中点了灯,展眼一看,是处十分阔大的院落。
院门前值守了一排仆从,见着他们,赶紧上前将人迎进屋里,又安排了丫鬟贴身服侍。
肖枭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了一眼,见一切安排妥当才放心往前院走去,刚走没几步,前面树影斜出一人,凝目看去,认出是他小妹,肖甄。
只见其面庞娟秀,朦胧夜色下,眉眼似月画烟描,穿着一袭素蓝色广袖绢长裙。
“母亲说你这几日身上不适,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息?”肖枭问道。
肖甄往肖枭身后看了一眼:“罗家来人了?”
“是。”
“小妹无事,不过是早晚歇不好,以至于精神有些不济。”
肖枭知道她有心于家中那个叫狄超的护卫,自狄超被父亲调离肖府,去往别的城,他就没见小妹有过笑颜。
“今日有无觉着好一些?”
肖甄微笑道:“并没什么事,兄长不必担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肖枭往前面去了,肖甄则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早早歇息下。
……
罗疏昨夜喝多了,醒来时窗纱上映着幽蓝,一时间有些弄不清是夜里,还是晨间。
揉了揉额穴,呼出一口气息,下了床榻,从床头取下外袍,穿上,倒了一盏隔夜茶,润了润干燥的口舌,然后推门而出。
天光暗着,晨光未起,眼前是将明不明的样子,朦朦胧胧,净蓝的天上隐隐现现几颗星。
他出了屋室,院子里无人,想是这会儿太早,未到换值的时候,守夜的下人们躲起来闭眼养神。
云川早晚较凉,比都中那边的温差更大,不过这里山多,空气格外清新,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借着晨雾散一散胸腔残余的浊气。
花植葳蕤,最后七拐八绕不知走到了哪里,眼前又起了薄雾,雾丝像蛛网一般,飘在半空。
再往前走一段,小径两侧的花植变矮,只有正常人膝盖那样高,没了这些绿植的遮挡,视野开阔起来。
不远处绵纤的茵席上雾气弥漫,不知名的灌木间种着几株花树,树隙间出现一个倩影。
是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身广袖交领素衫,手上提着一个竹条编织的灯,灯罩里的火已经冷却。
那女子行到一片浅湖泊处,湖泊边有几块天然圆润的石头,她将手里的竹灯放下,敛裙坐于湖石上,把衣摆放到水里,涤荡几下,再捞起。
罗疏看着眼前的一幕,分不清那女子是人还是天界浣纱的女仙,趁天色未明时于浅泊边戏水,等天亮时就回上界。
肖甄睡眠浅,养成早起的习惯,常常府中人未起时,独自一人到园中漫步,适才不小心让裙摆拖了泥星子,遂提灯走到园内的小清湖,将衣摆洗净。
垂首间,觉着有人,抬眼去看,就见半人高的灌木后立着一人,因晨光稀弱,光线朦胧,她的反应有一瞬间的迟缓。
后知后觉到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赶紧立起身,见他仍不知回避地望着她,瞪视了一眼,捉着湿漉漉的裙角,急急走了。
待人走后,罗疏缓缓回神,自嘲般地轻笑一声,他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见着女人就走不动道了。
当下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行走,只是走了没几步,回过头,看向那女子离开的方向。
天光大亮后,罗疏回了屋子,罗一见他家主子回了,说道:“爷,客栈那边的行当已清点好,咱们今儿可以启程。”
罗一以为这话说完,他家大爷会立马同肖家老大人辞行,谁知他却说:“慌怎的,这云川我还没好好逛一逛,再多待几日。”
罗一怔在那里,先前不知谁急着要走,盼着肖老大人寿宴,怎么这会儿又是另一副态度。
“另外,你去一趟客栈,清点我的衣物来,咱们就在肖家住下。”罗疏吩咐道。
“我的爷,您先前不是说住客栈方便,肖老大人的寿宴都过了,您又想着住进来?”罗一实在搞不明白。
“啰唆什么,大爷我做何决定还要同你解释?肖家盛情难却,一再推辞反叫人寒了心,住进来也好联络感情。”罗疏摆手,让自己的小厮快去。
罗一不敢再说,忙不迭地去了客栈清点衣物。
肖枭见罗疏愿意住进自家,无不欢喜,他二人关系不错,罗疏玩得开,朋友又多,肖枭每回去京都必要找罗疏作陪。
“明儿还有一日宴席,等我这边料理好,陪你在云川好好游转一番。”
罗疏笑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说罢,停了一会儿,似是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那位回了,你肖家不派个人去京都?你阿姐还在王庭,就没别的什么打算?”
肖枭的阿姐正是莲花殿的肖妃。
肖枭看了罗疏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罗疏面上平平,叫人难猜。
“能有什么打算,阿姐性子清冷,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父亲是有这个打算,过段时日我去一趟京都,看能否见上一面。”
罗疏点了点头,又道:“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个小妹。”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帝才归不久,内廷无妃,就没想过把小妹送进王庭?”罗疏问道。
肖枭摇了摇头,叹了一息:“不了,父母年岁已高,出不得远门,况他二老最疼小妹,并不想她远嫁,更何况是王庭,只要进了那道金门,此生难再见。”
说罢,狐疑地看向罗疏:“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家事?”
“不过随口问问。”
肖枭没有多想,同罗疏又说了会儿话儿,离开了,寿宴还有一日,他还得去前面。
罗疏心里有了谱,既然不打算送入王庭,那他就要下手了。
……
肖甄想到晨间看到的那人,已猜到他的身份,罗家子,罗疏。
那夜兄长引他去后园时,她正巧从那里经过,立在树影下看了一回。
这人身形矫矫,并不难认。
一个小小的意外邂逅,并未叫她费神,想过后就抛到脑后,且罗家子是给她父亲贺寿的,寿宴一结束就会离开。
这日,肖甄用罢朝食,带着丫鬟香海往园中行去,谁知前方拐角处突然走出一前一后两人。
她立马认出,前面那人正是罗疏,想要回避已是来不及,只得带着丫鬟退到小径一侧,让他主仆先过。
微垂的眸光中,那人缓步走来,就在她以为他会阔步走过时,他却停在了她面前。
他没有说话,她亦默然,接着,他轻轻笑了一声。
“甄儿,你不记得我了?”
肖甄缓缓抬起头,嘴角的弧度微乎其微:“罗家郎君?”
罗疏似是没有察觉到女子的疏离,说道:“看来是不记得了。”
肖甄哪能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她儿时随兄长去京都住在罗府,见过罗疏,不过她并不想接他的话,保持距离为好,于是带着丫鬟错身离开了。
罗一看着自家主子,再看了眼刚刚离去的肖家阿姑,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家爷之前急着离开云川,这会儿又不急着离开,还从客栈搬到肖府,一切都有了解释。
罗疏见人走后,也转身离开,回了屋室,脑子里一直闪过肖甄的那双眼,越想越不对味。
她那双眼在看向他时……充满了厌恶?罗疏想不明白,他先前并未开罪于她,且他住京都,她住云川,从来没打过交道,他甚至觉得,她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你来,我问你。”
罗一伏在窗台把玩着一块好看的玉石,听到罗疏叫他,忙走到跟前听候吩咐。
“今儿肖家那位阿姑你见着了?”
“回爷的话,是,不过小的并不敢窥看。”
罗疏哪管他说什么,只问自己要问的:“她看我的眼神是不是透着嫌弃和厌恶?”
主子如此发问,罗一哪里敢说,只能嬉笑道:“怎会,肖家阿姑看爷的眼神是客气中带有一点点的羞怯。”
“你刚才还说不敢窥看,这会儿倒是描述得详尽。”罗疏把眼一横,声音变厉,“还不道出实言。”
罗一浑身一激灵,再不敢耍小聪明,直言道:“是,肖家阿姑瞥向您的那一眼挺嫌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