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阿赤的腔调说得很是玩味。
崔致远并不理他,他既然不吃,他也不客气什么,于是执箸吃了起来。
因他用饭,朵阿赤把正事先放一边,待他用罢饭后再商谈,眼下只作闲话。
朵阿赤在他面上溜了两眼,说道:“面目生郁,这男人呐,无非两件事情愁烦,一来功来,二来后宅,如今你在京中名气不小,人人都闻得崔大人之名,又是大王近臣,功业已成,那就是后宅了。”
说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从杯沿望向崔致远,见他手上筷箸一顿,笑说道:“看来叫我说着了,你娶了阿史苓那丫头,还有什么可愁烦的?”
崔致远放下碗筷,并不说话,这些内帷之事说出来叫人笑话。
朵阿赤心计谋略方面不如崔致远,可关于男女一事,他可比崔致远通晓太多。
像他们这些膏粱子弟,大多十四五岁房里就有了人,风月场也是走过的。
就拿阿史勒和罗疏两人来说,别看他二人如今规矩模样,那从前轻狂浪荡时,一个比一个玩得花。
为了一个花楼头牌女,一掷千金也不是没有过,反正他们也从来不把钱当钱,图得就是乐,直到后来才慢慢转了性儿。
阿史勒他那是没办法,他家夫人的拳脚比他厉害,不得不收心,罗疏那小子是自甘沉沦,一物降一物,碰着个能叫他收心之人。
在他们这些人里,他真不算什么,只是因着他父亲的原因,败落到这个境地,如今他朵家没了上姓之尊,族中营生大部分被剥去,境况比之从前一落千丈。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大问题,只要府宅还在,大王又特赦恩典,他朵家人身上没披挂罪名,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门楣重兴,对他来说不难。
这也算大王看在他同他父亲不同立场而给予的仁慈。
崔致远叫朵阿赤这么一说,本是不愿言明,可心里憋闷总得有个出口,遂说道:“这内帷之事比朝堂机要更叫人费解。”
朵阿赤笑出声:“有什么无解的,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手上经历的女人太少了,这才叫那丫头拿捏住。”
崔致远对女人一直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更别提多经历女人之类的事,朵阿赤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于是拿起茶盏饮了小半盏。
“如今你这身份,我也不好带你去风月场见识,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经验,兴许有用。”朵阿赤说道。
崔致远有些好奇,问道:“什么经验?”
“这女人呐……不能太惯着,你越惯她,她的气性儿越大,最后的结果就是,她压你一头,你永远翻不了盘。”
朵阿赤想了想又道:“你别看咱们那位对外气势威严,避着咱们时,你看他对梁妃是个什么样。”
“什么样儿?”
朵阿赤嫌他呆怔,“啧”了一声:“什么样儿你看不出来?你从前不还同他二人在徽城处过一段时日么,该比我们这些人知道得更多才是。”
崔致远沉吟半晌,说道:“江念我是知道的,性子温柔,识得大体,心肠也好……”
话未说完,朵阿赤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你这些了。”
这半截话叫崔致远更难受,他听得且是认真,催促道:“还有呢,你再多说些。”
这会儿两人把碰面的正事全然忘了,朵阿赤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酒杯,崔致远会意,立马给他满上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朵阿赤便说道:“夫妻之间也是有博弈的,就跟你在朝堂同人对峙一样,首先气势上就不能输,你得拿出当家人的架势来。”
“不行,不行,我同她本就不对等,拿得出什么架势。”崔致远摆手道。
“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了,她既然嫁于你,就是你女人,你主外,她主内,你还用从前的眼光去看她,把她当孩子似的纵容,难怪你立不起来。”
崔致远冷笑一声:“你立得起来?把你能耐的,在我跟前一套一套,谁知你回府是个什么样。”
朵阿赤浑不在意他的嘲讽,说道:“我家两位夫人能相处和睦,你当是为什么?真以为她姐妹二人感情好?”
崔致远眯了眯眼,并不言语。
朵阿赤又说:“你得懂得制衡,这不跟朝堂上的左右二相一样的道理么,再说明白一点,你看咱们大王,上姓独大,他就抬举世家,世家起了势头,他再用上姓掣肘世家,总归一句话,你不能让一方独大,不然最后遭罪的就是你,可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内宅再扶一人起来?”
朵阿赤向后一靠,无所谓地说道:“这个看你自己。”
崔致远想了想,觉得不对,疑惑道:“可咱们大王不也只有梁妃一人,这你怎么说?”
朵阿赤一面给自己续了一杯酒,一面说道:“你同他比?你要有他那个能耐,你还在这里问我?”
“你别看他迁就梁妃,实际上梁妃被他吃得死死的,咱们这是闭着门说话,你端看他在梁妃身上用过多少手段罢。”
崔致远暗忖,倒还真是,之前大王为着江念丢开一身政务跑去徽城,就那么涎皮赖脸地在桂花巷住下,那会儿一口一声阿姐阿姐地叫着。
初时他们都当他二人是姐弟,之后更是明的、暗的手段全用上了,一点点攻陷,这得花了多少心思。
“这还只是咱们听闻的,你道那位从前在梁国为质时,又费了多少工夫?这叫什么?慢性毒,一点一点渗入到你的四肢百骸,等你反应过来时,已入膏肓,无药可医,唯他可解。”朵阿赤挑了挑眉,问向崔致远,“你有他的能耐?”
崔致远越听越觉着有理,当下心里已有定数,于是岔开话头。
“你这路子到底靠不靠谱?”
说起正事,朵阿赤变得认真起来:“我已详尽探过,大梁背后同它一海之隔有一国,名大夏朝,夏朝大多香料从梁国海运,而梁国的香料又从我夷越而得,这中间一层递一层的利钱,不如我直接把香料拉去大夏朝,若能做成,以后这一路就是我们的,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崔致远点了点头,问道:“听起来像是可行,只是这钱这样好赚,从前怎么无人这样做?”
“问题就是这个钱不好赚。”朵阿赤起身走到临窗的榻边,坐下,“你来,我给你看。”
说着,拿出一张舆图置于茶几上,铺展开。
崔致远走了过去,落座于他的对面,看向舆图。
朵阿赤看了他一眼,然后指向舆图上一点,说道:“难就难在咱们夷越同大夏朝隔着一个梁国,而夷越到大夏并无直接航线,所以我说这个钱并不好赚,从前也有人想过这一门买卖,只是没人去做。”
接着又道:“你想啊,像那些有能力的高门,阿史家、罗家他们不屑于花费精力挣这个钱,咱们大王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只要走海路,中间都需担大风险,普通富户呢,一来没那个财力、物力,二来也不愿担险。”
“如今我朵家还有些底子在,我又急需拓一门营生,这才把心思往这方面想。”朵阿赤看向崔致远,“你前些时找我,道明来意,我料想你那点子俸禄不够,你这人又孤高,不愿收他人财礼,既然你开口了,我这才叫你投钱进来。”
崔致远点了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海船已经在造了,请了勘探海况的人,路线大致已摸清,叫手下人去我不放心,这一趟我必要随着一道,若是顺当还好,不顺的话,少不得在那边打点周旋。”
崔致远还真有些佩服朵阿赤,若不是被他父亲带累,他自当也是不凡的。
“几时动身?”
“也就下个月。”
“这一路危机难料,不论是海上还是彼边的大夏朝。”崔致远起身,从桌上执来酒壶,倒了两杯,执起其中一杯,另一杯递向朵阿赤,说道,“学生在这里祝小朵大人稳泛沧溟,宝舶盈舱。”
朵阿赤笑道:“哪还有什么小朵大人,等我的好消息罢,有我赚的,就有你赚的。”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各自离开。
崔致远同朵阿赤散去时已是正午,出了酒楼也不乘车马,在街上漫步转了一圈,然后缓缓往崔府行去,心里想的却是朵阿赤同他说的那些话。
什么夫妻之间相处得讲究策略,还要懂得制衡,崔致远心道,要不要按这法子试一试?
就这么一面深思一面走回了崔府,下人见自家大人回来,迎了出来。
崔致远进了后宅,环顾一周,问道:“夫人呢?”
这时,花奴走上前,回道:“回大人的话,夫人去了王庭。”
崔致远“嗯”了一声,然后走进屋内,花奴便跟进去替他宽衣,这花奴是他的贴身侍婢,伺候他的起居日常。
只是在她替他缓解衣带时,那手有些不老实,且身子贴得过近,近到他稍一低头便能嗅到她头上的花香气。
而阿史苓回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