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蒙蒙亮。
乐昌府的营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大开,三千名府军组成的钢铁洪流,卷着清晨的寒气与尘土,向着平湖县的方向压去。
一千精骑在前,铁蹄踏在官道上,发出的密集响声如同沉闷的雷鸣。
两千步卒在后,长矛如林,甲叶碰撞,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刘劲一身重甲,亲自坐镇中军。他一夜未眠,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昨夜的暴怒与焦躁,此刻已被一种冰冷的平静所取代。
他身旁的副将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家将军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外表越是沉寂,内里积蓄的力量就越是恐怖。
“将军,”副将催马靠近,低声问道,“斥候已经先行散出,按这个速度,午后便可抵达鹰愁涧。是否需要他们提前入谷,探明情况?”
“不必。”刘劲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命令所有斥候,只在谷外十里游弋,探查一切可疑踪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鹰愁涧一步。”
“这……”副将有些迟疑,“将军,我们有三千大军,骑兵精锐,就算对方是龙潭虎穴,也能将它踏平。如此小心,是否会……”
“小心?”刘劲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副将瞬间闭上了嘴。“钱振和你一样,也曾认为自己足够小心。他带去的一千人,也都是你我熟悉的袍泽,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曾以为区区山贼,构不成丝毫威胁。”
刘劲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条黑色的长龙,缓缓说道:“能让一千名精锐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已经不是寻常的战斗。对手在暗,我们在明。本将现在,就是要将这只藏在暗处的老鼠,一点一点地逼出来。在没弄清楚它的底细之前,本将不会再损失任何一名士兵。”
副将闻言,心中一凛,抱拳称是,立刻传令下去。
大军的最前方,斥候的快马如同一张张开的巨网,精准地执行着新的命令。
城外十里的一处山坡上,一个正在砍柴的樵夫,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看着那条远去的黑色长龙,浑浊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旅人。
直到大军的尾巴也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柴刀,从怀里取出一只信鸽。
一张小小的纸条被熟练地绑在鸽腿上,上面只有四个字:
“鱼已出渊。”
信鸽振翅而起,划破晨曦,向着鹰愁涧的方向疾飞而去。
……
鹰愁涧附近的山林里。
一千名士兵正在迅速地换装。他们脱下自己那身便于山地作战的黑色劲装,换上了从战场上缴获来的、带着血污和破损的乐昌府制式军服。
魏定在队列中来回走动,目光如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停在一个年轻士兵面前。
“你的头盔太正了。”魏定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打了败仗的人,不会这么有精神。把它弄歪一点,再在脸上抹些泥。记住,你们的眼神里,要带着恐惧,而不是杀气。”
他又走到另一人身边,指了指对方腰间的佩刀。
“钱振的部队,佩刀都习惯挂在左侧,而不是左后方。换过来。这些细节,骗不过城里那些老兵油子。”
鞠义从一旁走了过来,他身后,几名士兵正抬着一口箱子。
“鞠帅。”魏定抱拳。
鞠义点了点头,示意士兵打开箱子。箱子里,全是钱振部队中一些军官的私人信物,兵符、印信,甚至还有几封未寄出的家书。
“这些东西,你拿着。”鞠义将钱振那柄极具辨识度的佩刀递给魏定,“记住,从现在起,你不是魏定,你是钱振麾下的副将李勇。你侥幸从乱军中护着钱将军的尸骨和信物逃了出来。”
“鞠帅,”魏定接过佩刀,沉声问道,“若是城中守将多疑,拒不开门,又当如何?”
“问得好。”鞠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乐昌府原有守军六千,钱振折损一千,刘劲此番带走三千,城中只剩下两千老弱病残看家。留守的将官,必然是刘劲的亲信,但能力平平。你只要在城下把戏做足,哭得越惨,喊得越真,他就越不敢担责不开城门。”
“万一他真的不开呢?”
“那就在城下放声大哭,把钱振战死、大军覆没的消息,喊给全城的百姓听。”鞠义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城中军心民心一乱,他比你更怕。到那时,他开门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鞠义拍了拍魏定的肩膀,最后叮嘱道:“拿下乐昌府,记住两件事。第一,安抚城中官吏百姓,府库钱粮,秋毫无犯。让乐昌府,在我们手里的时候,比在刘劲手里更安稳。第二,彻底封锁消息,在我解决掉刘劲之前,不能让一只鸟,一条鱼,把乐昌府易主的消息,传到徐州祁振的耳朵里。”
魏定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那柄佩刀插入腰间:“鞠帅放心。”
他转身,面对着他那支已经“改头换面”的千人队,眼神瞬间从一个悍将,变成了一个充满悲愤与仓惶的败军之将。
“弟兄们,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他的声音嘶哑而悲怆,“我们的将军死了!我们的袍泽都死了!我们是去报丧的!出发!”
……
当天下午,平湖县。
刘劲的三千大军,兵不血刃地接管了这座小小的县城。
士兵们在城外扎下营寨,埋锅造饭,斥候四出,将整个平湖县围得如铁桶一般。
中军大帐内,几名副将正围着沙盘,等待着刘劲的命令。所有人都以为,大军休整一夜,明日便会直扑鹰愁涧。
但刘劲只是坐在主位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言不发。
他来平湖县的路上,想了很多。
那股被羞辱和愤怒冲昏头脑的劲头,已经被冰冷的夜风吹散了。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甚至更擅长布局的对手。
一个能让一千精锐人间蒸发的对手,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种方法,等着你率领大军去报复。
鹰愁涧现在,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就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将军,我们何时出发?”一名副将终于忍不住问道。
刘劲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不急。”
他缓缓开口,对帐外的亲兵吩咐道:
“去大牢,把那个县令,给本将带过来。让他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本将,要亲自再问他一遍话。”
“将军,一个失职的罪官而已,何必……”
“住口。”刘劲打断了副将的话,“本将之前,就是因为轻视了对手,才让钱振丢了性命。从现在起,任何一条线索,本将都不会放过。敌人的底细,或许就藏在这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罪官’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