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老子跑是吧!老子乐清区长跑第一名!”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师弟,是在一次追路霸的途中,那飞车党在路边扯了人家的项链将人拖行了数十米,正巧驱车逃到了我管理的辖区。
警车围住那伙人的去路,我正要下车实施抓捕时,一个身影从头顶掠过,扑倒了其中一个飞车党,两人因为冲击力,一起飞出去好远,撞翻了商贩的肉摊。
“罗师兄,师傅让我来帮你。”
“…”
我嘴角抽了抽,帮着捡起了地上的肉块,顺便扶起了我这咋呼的师弟。
“我叫许小楼,以后我也在乐清支队工作!”
那群飞车党已经被同事们全部抓住,其中一个闹腾着要揍许小楼,被我一脚踹去。许小楼从摩托车上飞扑下去受了不小的伤,我问他痛不痛,他好像才发现似的,说了句脏话便开始龇牙咧嘴用清水冲洗着伤口。
这一年中央成立了打拐专案组,乐清的负责人就是我的师傅王光明,这么些年以来,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今年倒是收了第二个,许小楼。
许小楼非常跳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四十多岁的许小楼总是捏着烟满脸忧愁的吞云吐雾,十八岁的许小楼不这样,基层数他下最勤,外勤也数他出的积极。
师傅出事那天,我们正在闽广交界处蹲守一个打拐团伙,这条线本是无意间发现的,所以只来了我们师徒三人,师傅去距离最近的公安支队申请调人,我和许小楼在外蹲守。
但正好那晚,那群人贩子准备转移,我坚持等师傅过来,许小楼却担心会断了线索。
那几天我熬了几个大夜,有些坚持不住了,耳鸣声不断,许小楼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分析利弊,当时我觉得,一群人贩子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许小楼只是去跟着,也不是去打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答应了许小楼的计划。
等我一觉醒来,车子已经到了极其偏僻的山区,许小楼不见了踪影,师傅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到,当时我心慌的厉害,拿起手机就下了车。
那个时候偏远地区连公路都没有,一脚踩下去,都是软软的泥巴地,四周的荒草摇曳,耳畔全是呜呜风声,月光洒下来,诡谲极了。
不知道该说我们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那伙人贩子不是以往抓到的普通人贩子,而是南方一整条拐卖线的操纵者,也就是现在正在监狱的戚决,光头七。
师傅带来的人根本不够,他们转移的地方,是人贩子集聚的窝点,平常抓的人没有武器,但他们手里有三四把自制猎枪。
但幸而,他们只是人多,有战斗力的人却不多,支援的警察来了后,那伙人被包围了起来,我找到师傅和许小楼时,他们俩正追着几个领头人跑进了山中树林,我巡着枪声摸到了光头七他们躲藏的位置,抢了他们一把猎枪,但光头七实在是狡猾,从我身后出现拿枪架在了我后腰。
师傅和许小楼不知道我找上来了,见这边没了动静便悄然往这边靠近,我想提醒却来不及,一声枪响后,师傅的膝盖中了一枪。
“他妈的!”许小楼没有配枪,在山脚下抄了一根粗钢筋当武器,正要对着光头七迎头敲下时,我被光头七推到了许小楼面前。
我手上缴获的猎枪没有子弹,算我运气不好。
师傅举着手枪,怒喝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放开他!”
“没有路我走水路。”
光头七迅速反过猎枪,敲在了我的后脖颈,我吃痛倒了下去,原来刚才打中师傅的,是光头七最后的子弹了。
许小楼见状举着钢筋便要去追光头七。
这山后有一条河,沟通了闽城和广市,汇入大海。
要真让光头七进了河里,我们再想抓他,就难了。
我撑着身体想起来,可怎么都使不上劲,师傅的脸色苍白,裤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他将手枪丢到我的身边,我明白师傅的意思,我虽然站不起来,但还能瞄准。
月光下有两个穿梭在林子里的身影,一个是许小楼,一个是戚决,许小楼不愧是什么什么跑步冠军,他追上戚决,两人打了起来,我半眯着眼睛,借着月光瞄准了戚决。
和枪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不远处师傅轻微的喘息声。
光头七抢到了许小楼的钢筋,随手一丢,那么不巧的,从师傅的左耳畔,贯穿了整个头颅。
而我,也打中了光头七的左肩。
唯一还有战斗力的许小楼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握着枪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光头七捂着伤口往外跑,从崖边一跃而下,跳进了河流里。
之后夜风吹来的全是血腥味,还有许小楼悲切的哭声。
-
师父死在一个春天。
师傅死后,许小楼陷在懊恼里整整半年,这半年里,乐清分局发生了很多事,人员调动频率变高,那几年被查的人也有很多,而我却因为立功被升调,后来,我也成了乐清分局刑侦支队队长。
许小楼的灵魂被困在那座山时,我却拼了命的办案,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对于师傅的死没有一点情感波动。
他无法理解,我们大吵了一架,我看不惯他颓废的样子,那一年他也才二十三岁,后来他再也没叫我师兄,而是改口喊了罗队,但吵得那一架还是有些效果,他不再颓废,思绪回到了工作里,只是整个人却变了。
师傅在的时候,常常和我说,许小楼年轻、幼稚,还莽撞,看事情非黑即白,那头铁的两眼一睁就是撞南墙,要我护着他一点。
师傅活着时,是闽城有名的刑警,上半辈子就只有我一个徒弟,收下许小楼,是因为他赤诚,还是个孤儿。
闽城不太平的那几年,有多少人想拿正义当枪使,烈日之下,光明正大的行走着无数罪恶,许小楼差一点被案子牵连,差一点要脱下那一身警服,差一点身份置换要被调查关押。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要保护他,我得站得更高,站得高了,我就可以有权限重启打拐案,将害死师傅的光头七抓捕,站得高了我才可以保护莽撞的许小楼。
我变得长袖善舞,不再专注于案子,而是专注于人际。
十年过去,我站对了人,那人调到闽城市,坐上了市长的位置,我也因为频频立功,三十八岁便坐上了闽城市局局长的位置。
许小楼作为我的嫡亲师弟,我想把他从分局调进市局很简单,我也和他提过,那个时候他二话不说和我打了一架,叫我滚。
误会这种东西,经常出现在误把正确看作错误的事情里,但没有人敢说自己就是绝对正确,我和许小楼走上了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乐清分局式微,有我的手笔,以往因拿下闽广打拐案而赫赫有名的乐清刑侦支队,现在却变成了养老院。
院门口的榕树在我离开时还没有这么大,现在已经快能够挡雨了。
今年年初,我就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那个时候津州澳方嘉珀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重案组的名号也传到了南方。京城那边说,要把重案组的人调到乐清分局,指名道姓的要调入乐清。
闽城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当年闽城有一个巨大的犯罪团伙,在津州港爆炸后,死伤无数,沉寂了下去,当年扫黑,全权由吴连山领导,我们只是听说过,却没有接触过那个案子,即使闽城是我们的地盘,但那案子的最高权限在吴连山手上。
我猜测,他们过来应该是为了那事。
开会时大部分人都同意,只有我反对,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整个乐清分局由我护着,但他们只知道,我出自于乐清分局,不知道我在乎的人还留在乐清分局。
依照许小楼的性子,怕是熄灭了许久的火苗又要被重案组燃起,可我们不是二十几岁了,我快五十了,许小楼也四十多了,抽烟抽多了身体也垮了。
我不希望他再被卷进危险的案子里。
但我的反对意见没有用,吴连山在查封real玩具走私的当晚便来闽城找到我,答应我开启权限彻查林玉军。当时我手里拿着林氏制药和璟泰医院的犯罪证据,但我递交不出去,那条器官贩卖线牵扯太多,有些事该不该查,怎么查,都是个问题,只能一拖再拖。
吴连山这个提议,无疑是抓到了我的七寸,因为我怀疑,林玉军的器官贩卖线,有光头七的身影。
可是真要对林玉军下手,我怕当年办打拐案的人遭到黑暗势力报复,准确来说,我害怕许小楼遭到报复。
我是闽城市局局长,他们不敢对我下手,但是杀死一个小小支队队长,对那伙杀人不眨眼的人来说,易如反掌。
吴连山知道我的疑虑,告诉我可以利用冷金旗,津州重案组组长冷金旗。
我很诧异,为什么要用利用这个词,况且冷金旗是津州重案组组长,若要调人来乐清,怎么的也不能把组长调来吧。
“他很快就要被革职了。”吴连山比起二十年前苍老了许多,只是眼里的光却没有变过,那天他和我站在林氏私人墓园的山脚下,看着海浪翻涌,看着黄昏过后天与海融成一片深蓝。
“罗局,冷金旗的家世可以方便我们办很多事情,我把他送到乐清,就是送给你们办案子。”
津州重案组成立时,全国的警察都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部门,怎么样一个单位。组长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刚毕业的模样,组员也不多,全国招收人才,筛了又筛。
罗云谦突然明白了当时在筛什么,筛背景,筛家世,吴连山需要的重案组,有能够不被任何事掣肘的实力。
“好。”
我松了口,答应了吴连山。
后来吴连山出事,被调查,我本以为那重案组的人不会来了,但之后,也就是五一之前,吴连山又重回京城,把冷金旗几人派了过来。
再后来,我借着冷金旗的名号,让许小楼亲手办林家的案子,捣毁犯罪窝点,抓捕光头七。
若师傅九泉之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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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冷金旗一直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不像个警察,我很害怕许小楼心里的火又被他点起来,我很害怕许小楼一把年纪了又要去折腾,但冷金旗看出了我的心思,也戳破的我的心思,只是他看的更深,知道我这些心思后背的苦心。
一片苦心都只是为了保护许小楼。
师傅已经死在我的眼前,我不可能让许小楼再在死在我眼前。
长达几十年的噩梦,在我听说许小楼冲进火海时,映照在了现实里。
其实我的师弟许小楼不理解我,我也不曾理解我的师弟。
办案固然重要,但懂得自保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有命在才可以做很多事。
我实现目的的手段蜿蜒曲折,许小楼却很直接。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也是一如既往地赤诚,他是个很好很好的警察,救了很多条人命。
他被消防员救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但幸好老天有眼,许小楼这一辈子做的好事无数,救人无数,终于向上天兑换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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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楼的皮肤大面积烧伤,呼吸道感染严重,即使醒了,也无法说话,张开嘴发出的声音格外沙哑,难听。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龇牙咧嘴地想说:卧槽好痛。
要么就是:有烟吗?
他的状况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我也没有通知乐清分局的人来看他,冷金旗倒是问过几次,我没有回复过他。
我怕说许小楼状态不好他们会担心,但我又说不出许小楼状态还行的假话。
那天林玉军从市局找到我,要我去墓园给他撑腰时,许小楼看我的眼神让我心痛,但那一次是我长达二十多年里,头一次以市局局长的身份站在许小楼那一边,允许他立案调查。
有时候我也后悔,这事儿就该让冷金旗来,最好是等到我抓到了光头七后再告诉许小楼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话,许小楼也不会坚持要亲自端了所有拐卖线。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的那团火,那口气是为了给师傅报仇,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我对许小楼也有偏见。
许小楼从未变过,他善良的珍重每个人的生命,用尽一切办法都要去做他所认为对的事,那些事也的确是对的。
他愿意为了心中坚持的事业献出生命,而不仅仅是为了给师傅报仇。
那个坚持一切往上爬的,是我,若不是我心里有“给师傅报仇”的信念,我不敢想,或许我会真的和许小楼割席,或许我真的会成为许小楼眼里那些被他瞧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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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许小楼醒来后,或许还是不会待见我,而站上颁奖台的我,只觉得心里空落。
师傅的仇报了,光头七被抓捕归案了。
我还可以继续升,也不知道又要升调到哪里去。
有时候我很羡慕像许小楼、冷金旗这样的人,他们的信念一直在心里,而我只是为了具体的事,那事情完结后,我好像也完结了,若不是许小楼还在病房,我还记挂着,我猜我现在已经陷入人到中年时无尽的迷茫了。
高位非我所想要。
许小楼状态好一点了之后,老孟和冷金旗他们都来了医院探望,而我也要去京城述职。
我再次见到了吴连山,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看起来一点也不迷茫,我猜测他和我一样,有着记挂了几十年的案子,只是我的解决了,他的还没。